我將把你的話轉告天堂-社會
一位老婦人第一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開普敦啟程之時,來到火車站的專屬候車室,迎接我們的是鮮花、香檳酒、現場樂隊的奏鳴曲,還有工作人員的笑臉和羅斯先生彬彬有禮的握手……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止我的目光被這位蒼老的婦人奪去。她戴著一頂淡粉色大寬檐綴滿花朵的帽子,身穿復古的高貴蓬蓬衣裙(不知道裙撐里有無鯨魚骨?),顯出不可一世的矜持,像剛喝罷下午茶從宮廷油畫中走出來的老夫人。恕我直言,這略略帶點兒戲劇性的滑稽。老婦人不看任何人,獨自搖著長柄羽毛扇,款款而坐。要知道,天氣可一點兒都不熱。
某天下午,我終于找到了和她拉呱兒的機會。珊德拉夫人托著咖啡杯盞走到我的桌邊,頷首問,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哦,歡迎。請。我說。
老婦人坐下來,她穿著淡粉色的及地長裙,唯一露在衣服外的手腕,舒展出平滑曲線,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鍍金的杯柄,緩緩地把杯子送到嘴邊小口慢飲。她邊喝邊平視著我,面帶禮節性的微笑,但眼神是犀利的。她說,我喜歡喝黑咖啡。你呢?中國茶?
我碰碰面前擺著的白開水,說,午飯之后,我就不敢喝茶和咖啡了,怕晚上失眠。
珊德拉夫人說,失眠?你看起來身體不錯啊,也很年輕。
我說,謝謝。不過,的確是不年輕了。
珊德拉夫人搖頭,顯出霸道的樣子,道,我說你年輕是有理由的。
我心想,她很可能要倚老賣老了。珊德拉夫人說,我說你年輕,是因為我看到你在運動和感覺熱的時候,臉上還會出現一些紅潤。而真正的老人,是不會出現這種血脈涌動的紅潤的。除非他患了高血壓。
我不由得笑起來,為了她這英式幽默,雖然她是德國人。
我說,幾天以來,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告訴您。
哦?什么話?請講好了。她有些好奇,藍色的眼珠由于蒼老,顯出一種略帶瓷白的渾色。
我說,我很喜歡您每天穿的衣服,別致美麗,有一種20世紀的味道。
她竭力睜大眼睛,假睫毛根根翹起,顯出非凡的專注,說,哦,我以為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呢,沒有人告訴我!原來你都看在眼里了,你能這樣說,我非常高興。
我說,您會這樣每天換一套,一直換到我們抵達達累斯薩拉姆嗎?
她稍稍得意地說,看來,你是很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嘍?
我說,是的。我們就有眼福了,像在觀看一場古老的貴族服裝秀。
她半側著臉,目光看向遠方,點點頭說,嗯,我也很想這樣。
我接著說,想必您一定帶著幾只巨大的箱子,除了這些美麗的服裝,和它們相搭配的帽子、羽扇什么的,也都很占地方。
珊德拉夫人突然傷感起來,憂郁地說,我不能每天換一套,因為我沒有那么多套衣服了。
我說,那您可以輪換著穿,每套衣服我們只能看到一次,會看不夠的。
我說的是心里話,在這輛老掉牙的古典列車上,看到穿著維多利亞時代服裝的老婦人蹣跚走動,本身就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珊德拉夫人打開雙肘,微笑著說,好的。我會把你的這些話轉達到天堂。
我一時摸不清她話里的真實意思,輕聲重復:天堂?
珊德拉夫人毋庸置疑地說,是的,天堂。我這次旅行所穿的所有古典主義服裝,都是我母親生前穿過的。她是一個英國人,已經遷往天堂很多年了。
我抑制住自己的驚訝,盡量語調平和地說,您母親是位美麗的女子,而且您的身材和她非常相仿。這些衣服好像是專門為您定制的一般。
珊德拉夫人啜飲著濃濃的黑咖啡說,我想,我母親一定喜歡她那個時代,不然她不會做了這么多套精美絕倫的衣服。上帝賜予我和母親一樣的身材,我就穿著她的衣服,用她喜歡的方式來旅行和游覽,這就等于延長了她的生命。我用這種懷念方式,讓她在天堂微笑。
我和珊德拉夫人的再次交談,是在贊比亞飛濺的瀑布旁。
無話找話吧。我說,您為什么不去看新的瀑布?
珊德拉夫人不屑地說,我已經看過這世界上最大的、第二大的、第三大的瀑布,不打算再賞光看這個小不點兒的瀑布了。
我大笑,說,您一定到過很多很多國家。
她單挑了一下左眉說,是的。很多。光是這列“非洲之傲”,我就已經是第七次乘坐了。
我幾乎從舒適的椅子跌到青蔥草地上。天哪,別的姑且不說,單是這盤纏錢,就不是個小數目。
我裝作隨意地說,那“非洲之傲”要感謝您為他們的運營做出的貢獻了。
她說,是的。不過,這算不了什么。我在世界各處都有房產,從巴黎的市中心到歐洲某個小國的鎮子,只要是我喜歡的地方,都有。
現在明白了,老人家原來是跨國房產主。
我說,那我很想知道,“非洲之傲”有什么特別吸引您的地方?
她呷了一口苦咖啡,說,飲食、服務、氛圍、風光……
我說,的確,這些都是非常吸引人的。
她冷淡地說,這些都完全吸引不了我,雖然他們的確做得很好了。
她前傾著身體,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我告訴你東方人——是——搖晃。
“搖晃”?
“火車車廂在行進中不斷地搖晃,讓我想起了母親的搖籃。這種有節奏有韻律的、充滿愛意的搖晃……有讓人沉醉的魔力。”
珊德拉夫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看我,好像我只是她面前飛濺的瀑布霧水。在此之前,我從未接觸過這種邏輯。你可以不被它懾服,但你不能不被它打動。
當天晚上,似睡非睡之時,我想起了珊德拉夫人的話,于是竭力把動蕩的車廂,想象成一只巨型的鋼鐵搖籃……這種想象幾乎是痛苦的,我始終無法進入嬰兒般的睡眠中,只好和珊德拉夫人的美妙睡眠法告別。想象在與我的臥房相距幾個車廂的地方,珊德拉夫人戴著古老的睡帽,穿著一個世紀以前的白紗裁剪而成的睡衣,隨著車輪震蕩恬靜地安睡,并夢到她在天堂的母親。我在暗中微笑。
快到終點站達累斯薩拉姆的時候,我同珊德拉夫人告別。
她的維多利亞時代服裝基本上展示告罄,穿上了比較嚴謹的德式服裝,這讓她干練了一些。我已經知道她77歲了,一生的工作就是照看在全世界的房產。
哦,東方人!希望你能再次登上“非洲之傲”!你一定會看到我,看到我美麗的衣服!珊德拉夫人獨自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有時遙想,不知道珊德拉夫人今年可曾再次登上“非洲之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