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義勇軍遠去的背影-成長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人民奮起抗戰,出現了各種群體的抗日義勇軍。由于敵我力量懸殊,大部分義勇軍戰敗,部分人撤至蘇聯,其中一些人繞道西伯利亞,從新疆塔城口岸回國,姜厚本就是其中之一。
外孫女眼中的姜厚本
我講的有關外公的一切,都是從我母親那里聽來的。
外公叫姜厚本,黑龍江虎林人。外公家世代行醫,順帶做藥材生意,是當地的大戶。外公雖然在家中排行老二,可由于他精明能干,醫術精湛,家里的事都是他說了算。
日本人一來,一切都給毀了。外公經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即使偶爾回來一趟,也是行色匆匆。家里的一切,都撂給了大外公姜厚生。
一天夜里,外公一下子從家里帶走了10多個男丁。自此,這10多個親人再沒回來過。又一個深夜,外公把大家召集起來,說:“這些年我在為抗日隊伍籌集糧餉,怕連累你們,才一直沒有吱聲。最近,鬼子集村并屯,咱們的隊伍被堵在老林子里動彈不得,不僅缺醫少藥,連飯都吃不上了……我把房子全賣了……”
他將一大家子人帶到山溝里一個地窩子安頓下來,從那以后,外公就再沒有回過家。
一晃又是大半年,這年中秋節的晚上,有人敲響了地窩子的門。一個身背長槍、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問:“哪位是姜厚生大哥?”來人把大外公拉到屋角耳語了一番,大外公神色緊張地命令大家:“趕快收拾東西,只帶那些用得著的,鬼子要來了。”
大伙走了大半夜,來到了江邊,那里早已泊著兩只木船。就這樣,母親和一群義勇軍家屬來到了蘇聯。在蘇聯生活了一年后,母親隨大家來到了新疆。姜厚本
孫女眼中的姜厚本
我父親心里一直有個難解的結,那就是他和我爺爺之間的關系。
父親從小由我大爺爺姜厚生帶大,他管我大爺爺姜厚生叫爸爸,到死都沒有管我的親爺爺姜厚本叫過一聲爸。
我父親打小就跟著家里人一直在逃難,從東北逃到蘇聯,又從蘇聯逃到新疆。新中國成立后不久,他上了新疆大學。20世紀50年代初,新疆牧區開始搞土改,缺少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父親大學沒畢業就報名去了偏遠的塔城。
父親工作非常投入,總是被評為先進,塔城的農民稱他是“塔城的焦裕祿”,他的事跡還上了《新疆日報》。
報紙出來不久,單位傳達室的工作人員打來了電話,說一個南疆老鄉找上了門,聲稱照片上這個人是他的兒子。
這是一個南疆農民裝束的老漢,頭發、胡子已經花白。老漢的手微微發抖,哆嗦著嘴唇說:“云祥,我是你爹,姜厚本!”
父親的心一震,多少年了,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親生父親早已去世。最初的驚愕過后,父親仔細打量著來人,眉眼和大爺爺姜厚生有幾分像。他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淡淡地說:“我不認識你!”
父親的決絕是有原因的,那些年運動一場接著一場,每一次都要把“社會關系”翻個底朝天,“歷史不清”在那個年代可是要命的事啊!
多年后,父親告訴我們,工作人員把爺爺拉走后,他伏在辦公桌上壓著嗓子大哭了一場。
不過,爺爺并沒有罷休,他在我家那條弄堂的口上租了個小鋪子,修起皮鞋來。他只圖兒子每天上下班路過時,能看上一眼。當時牧區缺醫少藥,爺爺是祖傳的中醫,修鞋之余,免費給大家看病。很快,“姜神醫”的大名傳遍塔城。不久,塔城許多單位都來“挖”爺爺,爺爺最終選擇了塔城食品公司。
生活安頓下來后,爺爺回了趟南疆,把家搬了過來。
爺爺原本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贏得我父親的好感,最終父子相認??筛赣H依然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不愿往前邁半步。
我也是在爺爺去世后,清理他的遺物,看到遺書時,才把他的歷史搞清楚。如果父親早早看到,也許父子關系會有所改善。
抗戰時期在虎林活動的抗日聯軍有兩支:一支是1935年在黑河建立的趙尚志(軍長)的第三師,師長姓郝;另一支是1935年秋建立的抗日聯軍第七軍……七軍副軍長是畢玉民……認識畢玉民是1935年秋天……畢軍長任命我為軍部委員。我的任務是:隱蔽身份,籌集抗日經費和物資。我化名如山,那段時間與我聯系的有陳忠玉、于會海、董成富等同志,他們后來都犧牲了……1936年6月,畢玉民同志介紹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37年8月15日晚,聯軍將暴露人員的家屬送到蘇聯。我不能再從事地下工作,就參加了部隊,在七軍通訊營負責與蘇方的聯系工作……1937年10月,通訊營在蘇勒營三門劉家的樹林里進行整編時被日寇發現,突圍中犧牲了四人,其中兩人是我的表侄,都只有十幾歲。我也在這次戰斗中負了重傷,被送到蘇聯養傷。
劉奉陽是七軍的交通員……1937年9月抗聯派劉奉陽負責轉移暴露人員家屬,其中也包括我的家屬9人……聽說畢玉民、劉奉陽后來犧牲了,我自己從此也再沒回過可愛的家鄉。
女兒眼中的姜厚本
我父親在蘇聯養好傷后,原本是想借道新疆回東北繼續抗日的。可一進入新疆,就身不由己了。起初,盛世才(中華民國陸軍上將,自1933年到1944年負責新疆的軍事、政治,號稱“新疆王”——編者注)偽裝得很積極,請延安派干部到新疆來幫助工作,父親他們這批歸國義勇軍,也受到了盛世才的邀請。后來,蘇聯和德國打了起來,蘇聯落了下風。看勢頭不對,盛世才又倒向了蔣介石,開始屠殺進步人士。
我父親消息得知得早,就逃到了和靜縣。在這里,他認識了我母親,結了婚(他的原配妻子早已去世),1952年生了我。那時候,父親已五十幾歲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么大年紀了還得了個孩兒,所以我的小名叫夢娃。
父親很在乎我哥,他知道我哥不認他,都是由于他的身份問題。任何苦他都能吃,可一有人質疑他的身份,他就受不了。有一回,造反派說他歷史不清,讓他交代問題。回來后,他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不吃不喝,不停地說:“為了抗日,我姜厚本拋家舍業,死了十幾口人,這一點我不后悔。現在勝利了,沒有肯定,沒有榮譽,反倒成了反動派!連兒子也不認我!”
1977年他退休時,念念不忘的還是身份問題。他不斷找人去打聽,得到的回答是:誰能證明你曾是抗聯戰士?部隊散了,知情人都犧牲了,到哪里去查證呢?
一次次碰壁后,他沉默了。后來,他把自己關在房里。我從門縫里看,發現他趴在桌上寫東西,就是那封遺書。一寫完,父親就躺倒了。初一生病,初五就去世了。
作為女兒,我只想給父親求個名分。他一定很想大大方方地告訴后人:“我姜老漢曾經是個抗日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