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葉-情感
像所有的清晨一樣,醒來時,眼角發(fā)梢還粘著夢的碎片。對面墻上那串爬山虎,葉子的顏色發(fā)暗,采回來已經(jīng)一周了。我發(fā)現(xiàn)那瘦成一線的葉脈,牢牢地抓住藤蔓,只是藤蔓,再也抓不穩(wěn)歲月的墻了。我輕輕觸及,便能聽到生命的歌唱,像時間一樣飄落下來。爬山虎與墻有緣,我將它們從一面墻移到另一面墻,只是想擴(kuò)伸一份美。
空氣中彌漫著漉漉濕氣,下雨了,很多東西沉了下來。我撕掉墻上又一張日歷,嶄新的一天站在面前。手里握著的昨天,已遠(yuǎn)去,躺著的只是一張輕飄飄的紙,蜷縮成一個句號,沒有任何的暗示。倒是這雨,將久旱的日子浸出幾分重;干癟的想象,也泡出幾分飽滿。可我不能馳騁我的想象,我得去找父親,城市還沒有醒,他會到哪里去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我放慢腳步,放逐目光。煙霧迷蒙中,有很多年輕的腳步從我身邊走過,很多聲音從我身邊淌過。遠(yuǎn)處的高樓靜立,有幾盞惺惺忪忪的燈在等著與白天交班,世界還在一片碩大的靜中。前方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那金屬的尖銳將這寧靜撕開一條口子,很多東西漏了出來。父親?!我加快腳步,走到他的身邊。我的靠近并沒引起父親的注意,就像世上很多事他都不在意一樣。
自從父親被火車震下來,腦子里就被震掉了很多東西。那是上世紀(jì)70年代,正是父親歲月青蔥的時代,他憑著一身的力氣走出大山,走向遠(yuǎn)方。據(jù)說是修路,鐵路。那橫枕的齒輪吃掉父親很多時光,很多精力,只留下枯瘦的形骸。路通了,沒有領(lǐng)到一分工錢。一無所有的父親只剩下家鄉(xiāng)的春節(jié)在等他,四張嘴在等他。失去回鄉(xiāng)能力的父親爬上自己修通的鐵路上的火車,以為向前就可以抵達(dá)自己想去的地方,卻被震了下來。那一震,就震掉了很多記憶,那些記憶就再也沒能回到他的身體里,世界似乎也再沒能走進(jìn)他的眼里。
最后,父親只認(rèn)得土地。他一身的力氣沒被震掉,那是大山賜予他的,他日復(fù)一日地還給大山。他在鋤頭上,扁擔(dān)上,鐵犁上,一點一點地播灑自己的力氣,收獲一個又一個秋天。直到我們姐妹仨如莊稼一樣成長,收割。然而,離開土地后的父親,目光時而飄忽,時而癡凝,世界似乎離他更遠(yuǎn)了。
現(xiàn)在,從劇烈咳嗽中平息下來的父親,依然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向遠(yuǎn)處,那是我日日走過的一面墻,采爬山虎的那面墻。現(xiàn)在,滿墻的爬山虎的葉都凋零了,堆在墻根,葉葉相依,層層相抱,就在一夜之間。我深深地震撼著,為生命繁華后的凋零!
幾天前,它們還如火一樣燃燒,那熊熊的火焰,將秋日燒得透熟,將寒流煮得沸騰。蔓延的溫度,驅(qū)走了很多寒冷。可以說,在有關(guān)生命力的書寫中,爬山虎是添上了重重的一筆的。只要有一寸薄土,一塊禿墻,它們就能攀墻越壁,奮勇向前,將生命演繹成一片蔥蘢。這總讓我想到眼前的父親,想起曾經(jīng)那些干瘦的日子怎樣被父親的力氣喂養(yǎng)得茁壯,想起那被我分離出來的一串爬山虎的命運。他們都被時間吸掉生命的所有色彩,一列地褪成褐色,褪成泥土的顏色,只有筋骨鋼絲般布在時間的墻上。
可為什么在這樣一個清晨,這里的葉會選擇集體安息呢?我俯下身子,握起一把濕漉漉的軟葉,是雨?!我陡然一驚,經(jīng)受過那么多風(fēng)雨的爬山虎,在生命的最后,卻承受不了這本來屬于滋潤生命的雨的重?抑或這本是造化的特意安排,在這片水泥地上,為了不讓那些葉飄零成孤獨的無根可回的魂,便慈悲地將它們召喚在一起,度化成泥?
那片片被雨水浸透的蟬翼,在我眼前幻化成紛飛的冥幣,它們在采用另一種方式燃燒自己,悼念從身體里流淌過的日子。那墻根,倒映在我淚眼里的,分明是春,也是秋。在這樣一份肅然里,我屏住呼吸,生怕驚動擠在墻根那密密麻麻的靈魂。
“冷,我們回去吧?”我輕輕地挽著父親往回走,內(nèi)心惴惴。將父親從鄉(xiāng)村移到城市,本是想給他漸將枯竭的生命帶去些許的潤澤。可離開生命熟悉的那面墻,父親的腰深深地彎向地面,似乎要形成一個句號了。
一個激靈,我聽到他身體里有水的聲響,很多葉子飄落下來,鋪滿歲月的墻根。我的文字跪下,拾起一片又一片的葉,濕漉漉的,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