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幸福的人-成長視窗
孫小偉是我小學的同桌,每次數學考試的分數只能用荒誕來形容。他吸溜鼻涕的聲音和一個人喝湯時的頻率、音響差不多,所以我那時從來不喝湯。
自校長宣布小學正式畢業的那一刻起,孫小偉就想把我裝到他放湯包的油膩膩的背心袋子里,然后把袋口抽緊。畢業典禮那天,他背了一只輕飄飄的書包,輕到就像是一個氣球拱在他微駝的背上,他凌然地走過我的身邊,用袖口輕擦嘴邊的湯包汁。好像對我說:“從今天起,你不用再教我數學了!”
八年后的一個清晨,我偶遇了孫小偉。
馬路上,我看到了一個像被抽去了一條筋骨的,微駝的背,一個熟悉的背。
“孫小偉!”我只是沖著那個后背隨口喊。
“楊安琪。”他也如同是在夢魘中有人將其喚醒時的應答。
女里女氣的聲音已經退化得終于有了幾分莊嚴。旋渦般的笑開始汩汩冒出。
那時,孫小偉的媽媽是幼兒園的阿姨,管分飯,所以孫小偉每天中午都有加餐,是班里吃得最好的。不過,初諳世事的我們開始對于一些身家背景的事有了敏感和緊張。
“孫小偉,打開你的飯盒,讓我們看看今天隔壁幼兒園吃什么。”
“孫小偉,來,告訴我,你媽是不是靠這些剩菜剩飯把你養大的呢?”
孫小偉在這種時候,總是把自己的青菜攪得稀爛。
我問出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你最近吃得怎么樣?”
“就這樣子吃吃,我還能夠怎么樣呢?”
“哦,那你現在是在工作還是在上學?”
其實,我知道答案。
他的眼睛毫無遮掩地盯著我,好像我剛才說了一句假話。我的確說了一句假話,因為我說了一個從來不見得成立的選擇問句。
“我還能怎么樣,當然是上班。”他的眼睛突然硬硬地直抵著我。
“孫小偉,今天作業就你沒有完成,你從這個臺階上走下來,再走上去,每走一級臺階,就說一句我錯了!”
我推搡著孫小偉,坐在高臺上。
孫小偉把自己如同是泥塑般一下一下滾落下了臺階。
“我錯了。”
孫小偉嗡嗡的聲音在耳朵邊“刺溜”響了一下。
這句“我錯了”就這樣在那個少有人去的積灰臺階前,在每一個期末考試以前開始嗡嗡播報。
五年級的假期前,學校的電視休業典禮上,校長突然報出:“五(5)班的楊安琪主動幫助學習上有些困難的孫小偉同學,在期末考試前夕一起努力。”
孫小偉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顯然的欲辯無言。
“孫小偉。”我恫嚇他,他只得垂下頭去。
“校長表揚我們呢!”
“表揚你!”
又經過了三個休業典禮以后,我們小學畢業了。孫小偉家住在雜蕪混亂的城東,這意味著他按照學區進入城東中學。
暑假前的最后一天,每個人都流竄在各個教室里寫同學錄。孫小偉很少讓人寫,他的同學錄是寥寥的幾頁。也很少有人跑過來讓孫小偉寫。他給我寫的也很簡單:“希望你加油!”
他把字寫得很大,我心里想:“寫字如蟻的他留下這么大的字,在心里,該是怎樣的一番不平靜呢?”
不過現在,他就站在那里,回答著我的問題。
“我還能怎么樣,當然是念職高,然后找工作。”孫小偉的臉上已沒有了兒時的局促,他很安靜地對我說。
“那工資待遇怎么樣?”
我不知道怎么樣把這種幾乎知道答案的對話繼續下去,好像我對他本來就可以預見的人生現狀缺乏一種常識性的認知。
“你說能怎么樣?1000多塊錢一個月而已。不過,我有女朋友了,同一個工廠的,她從不嫌我笨。”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不卑不亢的孫小偉。
“嗯,嗯,嗯……”
我終于不像八年以前,掌握著話語的絕對優勢權,我落敗了。
突然想起小學語文課上的一個句型練習,就是將反問句改成肯定句。
孫小偉對于復雜一些的改句是毫無章法的,不過他非常擅長改寫反問句。
比如今天,就是一次活用。
“我又能怎么樣呢?”其實就可以改寫成為“我不能怎么樣。”
曾經孤僻懦弱的孫小偉給了我無數個鞭子一樣的反詰句,讓我知曉了一種在寬容中自贖的方式。和總是在糾結考研還是出國讀研的我想比,孫小偉活得很踏實明朗。
記得數學老師說:“孫小偉呀孫小偉,你長大了能做什么呢?”
“做一個幸福的人!”我不會做數學,不會寫作文,但是我可以做個幸福的人,這是孫小偉今天早上給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