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發(fā)草梢頭-生活
無論是在城里還是鄉(xiāng)下,春天最早都是從青草梢上冒出來的。
對莊稼人來說,田中的野草不僅無用還會影響莊稼的收成,必須拔除。可莊稼人對田邊地角上的野草從來都是寬容的、友善的。在鄉(xiāng)下,地里的農(nóng)作物諸如小麥豌豆油菜還來不及開花,甚至連葉子都還沒有舒展出春天的俊俏的時候,纖細的田埂上,碧絲般的野草鮮活健康,宛如一群淳樸的孩子樂呵呵地迎風舒展開筋骨,隨時擁抱屬于自己的那份陽光。如果是清晨,嫩葉尖上還跳著露水珠,恰似快樂的孩子眨巴眨巴著清澈透明的眼睛。太陽是噴香的,幾朵好看的蒲公英斜斜地撐開小黃傘,把依然有些冷的早春打扮得嬌媚動人。
由鋼筋混凝土構筑起來的城市從來都需要綠色來妝點,但城市人對于野草的態(tài)度卻說不出的別扭。城市人的綠色是養(yǎng)在花盆里、栽種在被圖紙規(guī)劃得循規(guī)蹈矩的花圃里的。也就是說,城市的花草樹木是被人計劃好的,哪兒該長,哪兒不能長……
在我家屋外,有一塊小草坪。自從進城以后,每年我都是從這塊草坪上最早得到春天的消息。可是,它沒有長在指定的地方。沒有長在指定的地方,就意味著它是一叢脫離規(guī)劃的野草,隨時都有被刪除的可能。這不,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園藝工人來把它們鏟除干凈。有一天正好被我遇上。我說,你可不可以不鏟?花圃里的草是綠色,房前屋后隨便長出來的,也屬于城市的綠色。他說不行。他是負責小區(qū)衛(wèi)生的,他靠清除房前屋后的雜草、雜物獲得報酬。
城市人對綠色的態(tài)度很有意思,一面嫌城市綠色太少,想盡一切辦法、花不少心思用精巧的盆盆罐罐栽花種草,呼喚綠色;一面僅僅為了整飭環(huán)境而將房前屋后生機盎然的野草鏟除得干干凈凈。
白居易說得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在被鏟除之后第三天,屋前的野草又長出來了,依然是那樣生機勃勃。風來的時候,它們像一小塊被裁剪的小海,淺淺地翻卷起綠色的波濤;雨來的時候,它們靜穆成接受洗禮的虔誠教徒。
草是有根的,怎么能鏟除得了呢?被鏟了又長出來,長出來又被鏟除,如此循環(huán)往復——高智商的人與一叢沒有絲毫思維的野草展開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想想都有意思。還是園藝工人說得好,要沒有野草,他離被辭退的日子也不遠了。于是草與人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人盡管鏟,草盡管生。
那一天,送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放棄條件優(yōu)裕的江南,即將西出陽關,獻身大西北建設。關于他的這個選擇,誰都不理解,包括我: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黃河三角洲是多少人求職就業(yè)向往的地方?他說,我需要一點“野性”,我需要一點蒼涼,我希望生存在能把我的潛力發(fā)揮到最大而不是最小的環(huán)境,我不想被高度發(fā)達的教條捆住手腳……他的理由還很多。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就坐在屋前那一灘青草前面,有好多天園藝工人都沒有來,那灘草綠成一片旺旺的云,春天的光澤在草葉上閃爍跳躍。風之手指是那樣輕柔,彈著翠葉間耳墜一般懸掛的露水珠,一顆一顆地掉到地上,碎成滿地的宮商角徴羽……我頭上有無數(shù)的鳥兒在或遠或近的地方鳴叫,鳴叫出唐詩宋詞的意境,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從這種聲音到那種聲音。
那一刻,我讀懂了青草,也讀懂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