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飛多-文苑
夏日在睡夢中安然逝去,秋日,如輕聲細語的遺囑執行人,將生命清點看管,直到春天前來將其喚醒。一如這個悲傷又甜蜜的比喻,在她小居室的廚房窗戶邊,埃倫·鮑爾斯一早起來,正準備丈夫亨利星期二的早餐。亨利在薄墻的隔壁洗冷水澡,他大聲喘氣、跳躍、拍打著身體。
埃倫是個美麗、小巧的女人,三十出頭,活潑樂觀。雖然穿一身不顯眼的居家衣服,但她對生活一向滿足,眼下更是滿心歡喜,就像聽到了教堂里管風琴奏出的美妙音樂。因為今天早晨,她堅信,她的丈夫時來運轉,就要發財,就要出名了。
亨利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幻想家、實干家和修理匠,對材料和器械近乎癡迷。但他在Accousti-gem公司(一家助聽器制造商)做實驗員時并不怎么出彩。老板雖然看重亨利,但付給他的薪水并不豐厚。埃倫和亨利都本分地認為,也許高薪只是奢求,因為混日子還拿報酬已經很有面子,是很高的待遇了。生活就是那樣吧。
此時,廚房桌子上放著一只小小的鐵盒子,有一根電線,一只耳塞,像是一種助聽器,這是一件現代發明,和尼亞加拉瀑布或斯芬克司一樣神奇。這是亨利利用午餐時間私下做的,前一天晚上帶回了家。就在上床睡覺前,埃倫得到靈感,給這只小盒子取了個名字“康飛多”,融自信和親情于一體。
“除了吃飽肚子,每個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亨利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問。這是他第一次給她看康飛多。
“是幸福嗎,亨利?”
“當然是幸福!但什么是幸福的保障呢?”
“宗教、安全還有健康?你告訴我吧,亨利。我不知道。”埃倫無助地說。
“有人說起過!有人懂的!這就是它啦!”他舉起康飛多,“就是它啊!”
稍后,還是這天早晨,埃倫小心翼翼地將康飛多的耳塞塞進耳朵。她將扁扁的金屬盒子塞在襯衣里,電線藏在頭發里。耳朵里傳來一陣很細微的嗡嗡聲和嘶嘶聲,就像蚊子在叫。
她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雖然她沒有大聲說話,還有點兒裝模作樣:“你是多么可愛,多么不可思議啊,康飛多。”
“沒有人比你更需要好好休息了,埃倫。”康飛多在她耳朵里悄聲說,這聲音又尖又細,像一個孩子的聲音穿過一把蒙著紙巾的梳子,“你一向忍辱負重,現在差不多是你享受的時候了。”
“哦——”埃倫不以為然地想,“忍辱負重倒也說不上。我的日子過得其實也算舒適簡單。”
“表面上是這樣。”康飛多說,“但你沒必要如此費勁。”
“哦,我想——”
“哦,哦。”康飛多說,“我明白了。無論如何,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事,有時把事情說出來有好處,有益于健康。這是一間糟糕、局促的房子,在你心里打下了烙印。你知道的,你這個可憐的人哦。要是丈夫沒什么事業心,這就說明他愛妻子愛得還不夠,女人因此受到的傷害可不止一星半點兒。”
“哦,聽我說——”埃倫無力地表示反對,“亨利要是不受野心的折磨,會更快樂,幸福的丈夫會造就幸福的妻子和孩子。”
“老調重彈,一個女人免不了指望她的丈夫既有愛,又有雄心壯志。”康飛多說,“哦,你會時來運轉的。”
“托你的吉言。”埃倫說。
亨利大步走進廚房,用一條粗毛巾擦著紅撲撲的臉蛋。
“親愛的,”他熱切地叫道,“我得告訴你,從今天起,兩星期后,我就結束在Accousti-gem公司的工作,以便將康飛多投入市場,謀取咱們自己的利益。親愛的——”他用力地抱住埃倫,前后晃著,“啊!我聽到你和新朋友聊天了,是吧?”
埃倫臉紅了,急忙解下康飛多:“這玩意兒真不可思議,亨利,絕對是個幽靈。它聽得出我的心思,還能回應。”
“現在,沒有人會感到孤單了!”亨利說。
埃倫給兩個孩子做了飯,打發他們去上學,然后發起呆來。當她八歲的兒子保羅上了一輛坐滿孩子的校車時叫道:“嗨!我爸爸說我們就要和大富翁一樣有錢了!”她這才回過神來。
她拿起康飛多,塞好耳塞,開始做家務。
“你到底是什么啊?”她想,“康飛多是什么呢?”
“是讓你們發財的一個途徑。”康飛多說。埃倫發現,這是康飛多唯一一次說到自己。她那天幾次對它問了同一個問題,但康飛多每次都很快轉移了話題——通常是提起用錢可以買到幸福之類,不管別人說什么。
“鮑爾斯夫人——埃倫。”門外有人在喊。來人是芬克太太,鮑爾斯夫婦的鄰居,她家的車道挨著鮑爾斯家的臥室。芬克太太在埃倫臥室的窗戶外發動新車引擎。
埃倫從窗臺探出身去。“哎呀!”她叫起來,“你看上去真不錯啊!這衣服是新買的嗎?跟你的膚色很配。大多數女人不適合穿橙色衣服。”
“就那些有著臘腸般膚色的女人能穿。”康飛多說。
“你又做了什么發型啊?我喜歡那種發型,跟瓜子臉很相稱。”
“像一頂發霉的浴帽。”康飛多說。
“哦,我要進城去,我想也許可以幫你帶什么東西。”芬克太太說。
“你想得真周到。”埃倫說。
“她只是想在我們面前炫耀她的新車、新衣服,還有新發型。”康飛多說。
“我想我應該打扮得更漂亮一點兒,因為喬治要帶我去青銅大廈吃飯。”芬克太太說。
“一個男人理應偶爾擺脫他的小蜜,即便為了他的妻子。”康飛多說,“小別勝新婚,尤其是天長日久之后。”
“好吧,我得走了。”芬克太太說著發動了汽車。
“回頭見!”埃倫說。
“她真的很可愛。”埃倫在心里對康飛多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說那些難聽的話。”
“哦……”康飛多說,“她的所作所為就是想讓別的女人覺得自己很低賤。”
“有關芬克先生和他小蜜的事,只是一個家長里短的謠言。”她想。
“是嗎?”康飛多說,“無風不起浪。”
“哎,哎。”埃倫想,“夠了,沒有絕對的證據——”
“靜水流深。”康飛多說。一時誰也沒說話。“我并非專門說芬克一家。鄰里都貌似規矩、對上帝誠實,理應有人就此寫一本反面教材。拿這個街區為例,就從街頭的克雷默一家寫起。為什么,看看她,你就知道她是最合適的……”
“媽媽,媽媽——嘿,媽媽,你不舒服嗎?”幾個小時后,她的兒子保羅叫道。
“那會把我們帶到菲茨杰本斯一家。”康飛多說,“那個可憐的小人物,枯燥、矮小、怕老婆……”
“媽媽!”保羅叫道。
“哦……”埃倫睜開眼睛說,“你嚇我一跳。你這孩子從學校跑回家干什么?”她正坐在廚房的搖椅上,似睡非睡。
“下午三點了,媽媽。你在想什么?”
“哦,親愛的——這么晚了嗎?這一天就這么過去啦?”
“我能聽一下嗎,媽媽——我能聽一下康飛多嗎?”
“這不是給小孩子聽的。”埃倫吃驚地說,“我不能讓你聽。”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埃倫把康飛多從她的耳朵和襯衫上取下來,放在桌子上。她剛到臥室一會兒,心里還因街坊的丑聞難以平靜——這些事她以前也多少聽說過,如今康飛多重新提起并渲染了一番。這時廚房傳來痛苦的喊叫聲。
她沖進廚房,看到女兒蘇珊在哭,保羅面紅耳赤,一副兇相。康飛多的耳塞在他的耳朵里。
“保羅!”埃倫說。
“我不在乎。”保羅說,“我很高興聽到了。現在我知道了真相——我知道了全部秘密。”
“他推我。”蘇珊哭著說。
“康飛多讓我推的。”保羅說。
“保羅,”埃倫說,她感到恐懼,“你說什么呀?什么秘密,親愛的?”
“我不是你的兒子。”他板著臉說。
“你當然是我的兒子!”
“康飛多說我不是。”保羅說,“康飛多說我是領養的,你只喜歡蘇珊,所以我在家里受到虐待。”
“保羅——親愛的,親愛的。這根本不是真的。我保證。我發誓。我不知道你說的受虐待是什么意思——”
“康飛多說這都是真的。”保羅固執地說。
埃倫身體靠著廚房的桌子,手揉著太陽穴。突然,她身子往前一沖,從保羅手里一把奪過康飛多。
“把這個卑鄙的小畜生給我!”她說完就拿著它氣沖沖地大步從后門走了出去。
“嘿!”亨利打著招呼,踩著踢踏舞步從前門進來,將帽子扔向墻上的衣帽架,“猜猜發生了什么?養家糊口的人回來啦!”
埃倫出現在廚房門口,對他勉強笑了笑:“嘿。”
“過來,我的姑娘。”亨利說,“我有好消息告訴你。這可是個好日子!我不用再去干活啦。那不是很棒嗎?”
“嗯。”埃倫說。
“天助自助者,”亨利說,“這兒有個人,雙手獲得自由啦。”
保羅和蘇珊出現在她身邊,悲戚地看著他們的父親。
“怎么啦?”亨利問,“怎么像是在殯儀館?”
“媽媽把它埋了,爸爸。”保羅嗓音嘶啞地說,“她把康飛多埋了。”
“亨利,我不得不埋。”埃倫沮喪地抱住他說,“有我們就不能有它。”
亨利推開她。“把它埋了。”他搖著頭喃喃地說,“把它埋了?你只需要把它關上啊。”
他慢慢地穿過房子,走到院子里,他的家人驚恐地看著他。他不問情由地在灌木叢下面的土堆里翻找著。
他扒開土堆,用手帕將康飛多上面的塵土拭去,將耳塞塞進耳朵里,抬起頭,仔細聽著。
“都還好,沒問題。”他輕聲地說,他朝埃倫轉過身去,“你到底怎么啦?”
“它說了什么?”埃倫問,“它到底對你說什么啦,亨利?”
他嘆口氣,看上去極為疲憊:“它說如果我們放棄,遲早會有人用它賺大錢。”
“讓他們去賺吧。”埃倫說。
“為什么?”亨利問。他不服氣地看著她,但他堅定的決心很快就瓦解了,他的眼睛看向別處。
“你要是剛才和康飛多說了話,你就知道為什么。”埃倫說,“你不知道嗎?”
亨利眼睛低垂。“它會賣出去的,它會賣出去的,它會賣出去的。”他喃喃自語,“天哪,不管怎樣,它會賣出去的。”
“它會給我們帶來災難,亨利。”埃倫說,她流下淚來,“沒有人會要它,亨利,沒有人!事實上,那個細小的聲音很吵鬧。”
院子里落葉滿地,悄然無聲,只有亨利齒間發出的輕微口哨聲打破這秋日的寂靜。
他將康飛多從耳邊摘下,又輕輕地把它放回土堆里。他用腳將泥土踩在它上面。
“它最后說什么了,爸爸?”保羅問。
亨利若有所思地笑笑:“‘我會見到你的,傻瓜。我會見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