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愛情試用期-情感
何羊是一個清瘦的男人。他的右耳穿著兩個細小的純金耳環,在燈光下一閃一閃地小范圍動著,看上去有一點像為寵物安裝上的標記。
我跟何羊相識4年,但是見面的機會很少,所以不能說相互了解。不過,他每次約我,我們都會從中午邊吃邊聊天,直到可以吃宵夜的時間才分手。像是餓了幾頓飯的人,一次就要吃個狂飽。何羊經常是五湖四海地跑,對他的行蹤我一無所知,因此,我當然不算是在他的生命中意味著什么的那種女人。
中午12點15分,我按約好的時間到機場餐廳的時候,他正在獨自吃東西。我瞥了一眼餐臺,飯菜很豐盛且顏色好。不等人就吃飯是他的毛病,我沒理由說三道四。
他穿著暗紫紅色的襯衣,套了一件米駝色的夾克衫,炭黑色的便裝褲,年輕中透著闖江湖的老練,油滑中又不失書生的雅氣。他講他有30多歲了,但是看起來確實沒有那么大,他精瘦得不帶年齡和財氣。
“小姐請用餐吧。”何羊用眼睛指指桌上的飯菜。
我記得從來沒有和他講過我的飲食愛好,讓我不解的是,每一次跟他一起吃飯,總有幾樣東西是我不能舍棄的。
“今天又帶了什么樣的女人來?”我坐在他對面并朝他微笑。相信自己的眼睛里一定還閃著可愛的光。
跟何羊的每次見面他都會帶他的故事來,而故事中的主人公多是不同的女人。
說真的,我常常在心里暗自得意自己對男人的理解和寬容,能心平氣和地聽男人用一些細節描述或贊美別的女人。我只是不明白,何羊憑什么認為我能夠做他的傾聽者,是那種不參與任何意見的,可能還略帶欣賞性質的傾聽者。
何羊講故事的時候曾提起很多的地方,有的地名我從沒聽說過。他便從包里掏出一摞摞的照片指給我看。單是照片的尺寸就夠我亂的,細細長長,寬寬窄窄的,常常把中國的大江南北一攤就是整個一餐桌。
“瞧瞧,你吃著飯就可以飽覽中國的疆土和人民。”何羊講話的口音聽起來也是南腔北調的,我從來也沒聽他提起過他的家鄉到底是哪里。他說一個人的出生,童年,青春都是同等的重要,而他的這3個時期是在不同的地方度過的,他說不好哪個該是他的家鄉。他指指停機坪上的飛機說:“也許就是那里。”
“請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嗎?”何羊忽然問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你說什么呢?”我笑起來,“你總不是想把我也編入你的故事吧?”
“請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嗎?”何羊仿佛沒聽見我說的話,堅定地重復著他自己的聲音。
我看著他的時候,發覺在他的眼神間透徹出一股正在被遏制著的激情。不知為什么,我對他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更熟悉起來。
他忽然握緊我挨近他身體的一只手,然后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我手臂的脈搏處寫字。我幾次試圖想知道他在那上邊寫了些什么,但是每次我都只堅持了一會兒,等不到他寫完一個完整的字,我就放棄了原來的打算,而去體會他手指在我手臂皮膚上滑動的快感。
“我為什么要答應你?如果你剛才說的是‘請你跳支舞好嗎?’我還可以考慮。”
“因為你要報答我。你從來都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就把我講給你聽的故事編成了小說拿出去發表。”
“我可以請你多吃幾餐飯作為補償。”
“你是為了套我更多的故事。”
看著何羊原本的江湖臉變成了滿臉的孩子氣,我忽然間就笑起來。
“如果你不能現在回答我,那就先做我3個月的女朋友,看看感覺再做決定可以吧?”
“好像那種新工作中的試用期?誰是老板呢?”
“當然是你。”
我們吃過飯離開機場以后,就正式開始了為期一個秋季的,沒有任何文本合同,更沒有任何簽字公證的愛情試用期。
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當時為什么就同意了。這個決定真的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何羊讓我搬到他的房子去住,我不同意。
“這只是試做女朋友,又不是試婚。”
沒想到他聽了之后就肆無忌憚地笑起來。那笑聲感覺很下流,好像看見有人當著他的面脫光了衣服似的。
“江湖騙子。”我狠狠地罵他。
不過,我還是被何羊說服搬了過去,當然是分開住。他說最近一段時間都不會再到處跑,因為他正忙著籌備他的大型攝影作品展,工作量很大,作為他的女朋友是不是應該幫忙呢?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他的借口,反正我還是接受了。
這是我認識何羊幾年來第一次去他的家。房子的正廳很寬闊,開燈以后,從各個角落反射過來的光讓人感覺有點目眩。屋子里到處是一些玻璃制品,包括餐桌和餐椅。剩下的空間被稀奇古怪的陳年舊物充斥著。然后是摞到椅子和地毯上的書跟碩大的信封口袋,從里邊還溜出一些照片。
何羊拍下的東西總是能吸引我。我喜歡獨自一人欣賞他的作品。灌木叢中成群的白鶴,綠水湖畔紅色長椅上人們閑坐間的悄聲細語,把時間消磨在梳妝上的女人,碼頭邊水淋淋的魚市,在河邊等渡船的老人,陰云裂開的瞬息,泛著紅暈的葡萄酒杯……
照片看久了,我會漸漸地沉入其中,有時候甚至有一種溺水的人浮不上來的感覺。我會真的伸出手撫摸那網中的魚,正在消融的冰,漂浮在海面上的木船殘片。就在這樣的不知不覺中,我透過照片,慢慢地深入到他的工作和生活中。
他說我很會給他拍的照片取名字,就把這部分任務交給了我。我也因此有了更多細讀他作品的機會。忙碌的一個月仿佛是一只飛掠耳際的小鳥,讓人才稍有一點感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愛情試用期的第2個月開始了。忙得一如既往。
有時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他雇用的幫工,根本體會不到做老板的滋味。不過,做女人的滋味倒是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體會得更濃了。
我學會了做拉古羊肉,醉鮮蝦,烤農家肉餅,蜜汁甜藕,分清楚香檳杯和葡萄酒杯,以及什么葡萄酒配什么菜,因為這個走南闖北的家伙是個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何羊隨時都可能給我拍照,他卻不喜歡我對著相機擺出姿態。他常常是在我自己以為最懶散、張狂或不開心的時候按動快門。他說女人的美是一種隨意間的綽約,沉寂中的空曠,靜謐中的容華。
“你拍到這些了嗎?”
“當然。只要是有生命的東西,最動人心魄的時刻常常會像人的彌留之際一樣短暫。我就是試圖用我的眼睛把那個時刻變為永恒。”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他的笑容猶如一塊田地間種的蔬菜,漸漸地生長出來,接著就越來越蓬勃。
第3個月終于來臨了。那一天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意識到了,而且都顯得有點緊張。何羊每天呆在家里的時間多起來,還爭著做飯。
在我剛搬來住的時候曾經給他訂立過一些規矩。比如,進門的第一件事是把手洗干凈;不在客廳換衣服;只可以吻我的臉頰和額頭;晚上10點以后不允許以任何借口要求進入我的房間等等,他一向遵守得很好。直到最后一天他從外面回來不先去洗手開始,把這些規則一條條地破壞掉。
夜色中的光與影融成一種白天感覺不到的柔美,一縷縷發著光的顏色在他的頭發上飄游著。我禁不住這種誘惑,用手去梳理它們。他常常四處漂泊的目光也好像有了回家的渴望,清澈而溫暖。我們靜靜地坐著,各自抿一杯紅酒。
“我曾聽說睡眠是死亡的樣品,我想先看看,你幫幫忙好嗎?”
我不講話,只是更緊地握著手中的杯子,不知不覺眼睛就有一點模糊。
“等我睡熟了,你把我拍下來。”
“閃光燈會嚇醒你的。”
“不會,我已經習慣那種光了。”
夜更深之后,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臥室。舉起相機,準備完成他交給我的最后一項工作。
當我漸漸挨近他身邊的時候,卻發現他合著的眼睛猶如夜色中樹上鳥兒一對失眠的翅膀,沒有規律地扇動著。我的淚瞬間就滾落下來。
“這樣拍不真實,還是不要拍了。”
他坐起來,拿了表指給我看:“現在已經是北京時間10點5分了,老板。”他用一只手臂環抱著我。
因為之前,何羊針對我規定他晚上10點之后不準進入我的房間,也給我定了個規矩:如果我晚上10點之后進入他的臥室就要做他真正的女朋友。
“江湖騙子。”我在溫柔的月色中輕輕地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