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還長,讓我們彼此遙望-情感
深切的恨大概都伴著愛
疲倦的時候,我常妄想回到母親的子宮,重新享受作為一枚細胞的單純。但沒有一次我想要回到故鄉。我是那種講起老家便咬牙切齒發誓不再回去的白眼狼,每一次離開都暗下決心從此與君永訣,當然,我又總是回去。主動或被動,積極或無奈,終究故土難離。
從我現在的居處回老家,共需9小時車程。有時我在2月的某個清晨驅車出發,自彩云之南溫暖的冬日,一路駛向四川盆地濕冷的西南部,車子經過昭通,溫度逐步下降,窗外蔥蘢的綠野漸漸被霧霾中接近墨色的山脈代替,看到終日仿似黃昏的天色,我便知道故鄉近了。近鄉情怯。
擦過一些城市邊緣粗糙的皮膚,我經過許多許多安靜的村莊,數不清的假模假式的鄉間兩層洋樓,每隔一段距離就堂而皇之地出現一幢。
院壩里荒涼的水泥地邊上,歪著兩只耙地的釘耙、一把叉頭掃把、一張有靠背的小竹椅。
漆成暗紅的大門虛掩著,一晃而過的瞬間,隱約可見門上貼著的秦瓊程咬金。
這是遺失時間的曠野。我仿佛又變回20多年前那個坐在竹椅上的女童,寒氣逼人的冬日,仍舊穿著那件秋天的夾棉外套,白色的衣領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面目,我手里拽著一株野草當玩具,鼻涕在臉上干得一塊一塊。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邁上石坎朝我走來,氣喘吁吁,想必走了很遠的路。她低頭微笑看我,眼神帶著試探和期待,我問她:你是誰?
那是我的母親。
她說:我的幺女,你咋變成這個樣子。
她說她出門的時候,我干凈漂亮潔白,活潑可愛嘴巴甜。
母親將我帶走,從故鄉的山上帶回故鄉的小城。我被當作一件骯臟的文物,親人們拿去一一展覽。我大驚小怪土氣十足,說“哇,你們一天吃三頓飯!”“茅廁里居然有燈啊!”至今引為笑談。
在我生活過的連天山上,天亮得晚,人們十點鐘吃第一頓,下午干完農活四點鐘再吃一頓,然后坐在場壩里吃茶吹牛聽狗叫,到七八點,天黑了,就睡了。
茅廁里自然不需要有燈,因為豬不必看書。
幼年的我,唯一的樂趣是在灶門前(念qian,廚房)聽爺爺講他年輕時候被抓壯丁的往事,一爐微弱的灶火,我一邊烤手,一邊纏著他給我編割豬草用的小背簍。墻壁上掛著竹篾編的網兜,鐮刀和柴刀插在里面,我們的影子躺在灰色的泥巴墻上悄聲呼吸著……
車子靠近城區,夜色正濃處,遠遠看見燈火與高樓,怯情猶在,光陰已逝。我懷揣著巨大的茫然,將信將疑地貼近故鄉的面頰,忐忑一如當年。這個離別多時的地方,正如我闊別已久的母親,不知道我們是否能夠順利相認。
我們沒有橋,沒有名字
每當夏日來臨,雨聲驚醒夜夢,我想起父親的碼頭。
去碼頭的路上,會經過一處園子,紅墻青瓦,草木深深。滿月形狀的門被木柵欄鎖著,母親總要停下來看看,然后牽我往前走。
多年之后我念初中,參加謝晉導演的歡迎會,才知道那扇門里鎖著1939~1945年一段長長的文藝夢。我的故鄉曾在抗戰期間被選作國立戲劇專科學校遷居的校址,這是它留在歷史上僅有的一個微茫亮點,也是如今看來小城身上氣質最突兀的不協調的部分。城市建設再建設,遺址整修再整修,紅墻仍然立在那里,深陷高樓之間,像被誰不小心遺失。它們是從未醒來的夢,對照著彼此的不真實。
傍晚時分的長江,江面浩瀚若有霧氣,漁船上有燈星星亮起。我和母親站在此岸,極目眺望著對面碼頭,她說看見沒,你爸爸在那里。我踮著腳,望痛了眼睛,終于捕捉到一個極模糊的影子,只好當作是他。我扯開嗓子沖那個人影喊,爸爸——爸爸——母親摸著我的頭說憨包(傻瓜),這么遠,爸爸聽不到。
我們沒有橋,過河船的船主在吃晚飯,我的父親站在他的貨車前抽完一根又一根煙。我在想望中甚至看見了他煙頭的忽明忽滅。
然后天黑了,一層層,墨汁般從天空外面浸進來,對面的山從深綠變成黑色,江水變得深藍,漁船上的燈火碎碎地映在江面上,久久地,一聲汽笛,過河船開始了它一天的末班航程。我的父親,和其他孩子的父親,他們丟了煙頭,爬上自己的貨車,早早地發動車子,等著過河船駛過去,載他們回家。
我記得那時的父親,年輕,瘦削,眼睛明亮。他將我放在方向盤上,問我給他留的餅干在哪里。我羞愧地說吃掉了。他說好吧,明天一定要記得。
幼稚園發的餅干,兩塊,一塊,半塊,好像從沒成功地存留下來。
等候父親的日子,好像一直都是漫長的夏天。窒悶潮濕的天氣,踩著拖鞋散步納涼的人們,長江水一浪又一浪撲上河岸,人們將整個小腿都沒在水里,肆意沖刷著積郁一天的熱氣。江水有點涼,不溫柔,年年都會卷走幾個大膽的孩子,我們總是站得遠遠的。在遠離我的童年十數載之后,我們依然沒有橋,另一艘專門載人的過河船在一個夏日清晨于江心沉沒,數百人被卷入歲月的滔滔江河之中,他們永遠失去了名字。
于是有關河流的記憶,總是甜蜜中連帶著傷痛,那座臨江安居名叫江安的小城,人們的血脈如地下管道曲折相連,沒有人不曾被沉船撞擊,在事故中,我失去了一個老師、一位同學。很多人失去了孩子、父母、妻子、丈夫、兄弟姐妹……而今有人回憶起那一天,他們說,出事前電閃雷鳴,狂暴的大雨下了一整夜,仿佛提前奏響了死亡的序曲。
終將歸去的地方
與孤獨的幼年和巨大的城市之殤相比,成年后的我,更愿意以一種故交的心情友好地路過我的江安。
返鄉的清晨,市井喧囂聲中,我在酒店房間醒來。混入人群去業已賣掉的舊屋附近熟悉的小店吃一碗燃面,開了20多年的面館,無論相隔多久,手腳麻利的老板娘總會第一時間認出我。她說你回來啦?聲音既不熱絡又不冷淡,照常給我煮一兩比他人略軟的面條,好像我的離開,只是一天兩天。
這是我從7歲起就開始獨自光顧的面館,時光轉眼過,老板娘還沒有老,我已經長大了。
同樣需要重溫的,還有一家江西人開的面包店。我仍記得初中上早自習的那些冬日,天光未亮,我鉆進他們開了一半的店里去買一只剛剛出爐的果醬面包,那種溫暖甜蜜,成為我馱著沉重的書包,穿過黑暗的街道和凜冽的空氣去學校念書的勇氣。他們一樣記得我,并且會說,好久不見。
時間是好物。我無數次地將這些人和這句話寫成文字,他們像一根纖細但堅韌的線,牢牢地綁著我走遠的腳步,讓我在回頭路上有所依持,正如接近故鄉的公路上,漸漸靠攏的一江水,那搭在血緣中將現在與過往相連的橋,其實始終存在。盡管依然會在夢境里變成那個被粗暴的拍門聲嚇得不敢呼吸的女孩,盡管依然會一次次地想起貫穿整個青春期的鋒利的病痛、漏雨的房間、未知的晚餐……但,真的過去很久了。
最近一次回江安,城市面貌突變,我在山下找不到去爺爺的墳的那條路,環顧四周,滿心蒼茫。那種感覺竟然不是恨,可能也非關愛。陳丹燕說她在一次次的遠離中逐漸了解了她的上海,并且一次次加深對上海的眷戀。而我,站在我們終于搭建起來的長江大橋上,望著前方似曾相識又實在陌生的小城,用眼神一遍遍觸摸,一遍遍記憶,一遍遍重新確認:這就是我的來處,也是我后來離開,而終將歸去的地方嗎?
時間還長,或者讓我們彼此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