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苦的日本-視野
用中國人的標準來看,日本傳統的飲食雖有精致形式,但大多數有清淡底蘊。生魚、大醬湯、米飯團子,即使再加上荷蘭人或者葡萄牙人傳來的油炸什錦(天羅婦),也依然形不成什么菜系,不足以滿足富豪們的饕餮味覺。這大概也就是日本菜不能像中國菜和法國菜那樣風行世界的原因。
同樣是用中國人的標準來看,日本傳統的服飾也相當簡樸。在博物館的圖片資料里,女人們足下的木屐,不過是兩橫一豎的3塊木版,還缺乏鞋子的成熟概念。男人們身上的褲子,常常就是相撲選手們掛著的那兩條布帶,也缺乏褲子的成熟形態。被稱作和服或者吳服的長袍當然是服飾經典,但在18世紀的設計師們將其改造之前,這種長袍既無衣扣也無袢帶,只能靠腰帶一束而就,多少有一些臨時和草率的意味。
日本傳統的家居陳設仍然簡樸。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曾經指出,家具的高位化和低位化是文明成熟與否的標志,這一標準使日本的榻榻米只能低就,無法與中國民間多見的太師椅、八仙桌以及明式龍鳳雕花床比肩。也許是地域仄逼的原因,日本傳統民宅里似乎不能陳設太多的家具,人們習慣于席地而坐、席地而臥,也習慣于四壁之內的空空如也。門窗棟梁也多為木質原色,透出一種似有似無的山林清香,少見濃色重彩花俏富麗的油漆覆蓋。
我們還可以談到簡樸的神教,簡樸的歌舞伎,簡樸的宮廷儀規,簡樸得充滿泥土氣息的各種日本姓氏……由此不難理解,在日本大阪泉北丘陵一次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遺址發掘中,覆蓋數平方公里的搜尋,只發現了一些相當原始的石器和陶器,未能找到什么有藝術色彩的加工品或者稍稍精細巧妙一些的器具。對比意大利的龐貝遺址,對比中國的漢墓、秦坑以及殷墟,一片白茫茫的干凈大地不能不讓人掃興,也不能不讓人心驚。正是在這一個個暴露出歷史荒蕪的遺址面前,一個多次往地下偷偷埋設假文物的日本教授最近被揭露,成為轟動媒體的奇聞。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考古家也許是對日本的過去于心不甘,荒唐中雜有一種殊可理解的隱痛。從西漢之雄鐘巨鼎旁走來的中國人,從盛唐之金宮玉殿下走來的中國人,從南宋之畫舫笙歌花影粉霧中走來的中國人,遙望九州島往日的簡樸歲月,難免有一種面對化外之地的不以為然。這當然是一種輕薄。成熟常常通向腐爛,粗樸可能更具有強大生命力,歷史的辯證法就是如此。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山姆挫敗英倫,蠻族征服羅馬,滿洲亡了大明,都是所謂成熟不敵粗樸和中心不敵邊緣的例證。在這里,我不知道是日本的清苦逼出了日本的崛起,還是日本的崛起反過來要求國民們節衣縮食習慣清苦。但日本在20世紀成為全球經濟巨人,原因方方面面,我們面前一件件傳統器物至少能提供一部分可供偵破的最初密碼。這一個島國昔日確實沒有大唐的繁榮乃至奢靡,古代的日本很可能清貧乃至清苦,但苦能生忍耐之力,苦能生奮發之志,苦能生尚智勤學之風,苦能生守紀抱團之習,大和民族在世界的東方最先強大起來,如果不是發端于一個粗樸的、邊緣的、清苦的過去,倒會成了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內有糧荒外有敵患之際,教育法規已嚴厲推行,孩子不讀書,父母必須入獄服刑。如此嚴刑酷法顯然透出了一個民族臥薪嘗膽的決絕之心。直到今天,日本這一教育神圣的傳統仍在慣性延續,體現為對教育的巨額投入,教師的優厚待遇,每位讀書人的浩繁藏書,還有全社會不分男女老幼的讀書風尚:一天上下班坐車時間內讀完一本書司空見慣,一個少女用七八個進修項目把自己的休息時間全部填滿純屬正常,一個退休者不常常花點兒錢去學點兒什么,很可能就會被鄰人和友人側目白眼——即便這種學習有時既無明確目的也派不上什么用場。日本人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存危機感,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兩分鐘過,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知識一股腦地學完,永遠不落人后。
由此不難理解東京的早晨:各路地鐵萬頭攢動,很多車站不得不雇一些短工大漢把乘客往車門里硬塞,使每個車廂都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擠得密不透風,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鼻子對鼻子地幾乎都壓成了人干。但無論怎樣擠,密密的人海居然可以一聲不響,靜得連繡花針落地好像都能聽見,完全是一支令行禁止的經濟十字軍,這就是日本。
由此也不難理解北京的早晨:這是老人的世界,扭大秧歌的,唱京戲的,跳國際舞的,打太極拳的,下棋打牌的,無所不有。這些自娛自樂的活動均無日本及其他發達國家的商業化的收費,更不產生什么GDP,但讓很多老人活得舒筋活絡,心安體泰,鶴發童顏,當年繁華金陵或者火熱長安里市民們的盡興逍遙想必也不過如此。這就是中國。這樣,我既喜歡日本,也留戀中國——雖然我知道難以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