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刀的故事-視野
大熊愛好收藏有歷史和藝術(shù)價值的古舊刀具。三年前,一位負責(zé)管廢品倉庫的大哥撿來一把準(zhǔn)備銷毀的東洋刀,一條黑不啦嘰的彎鋼片,內(nèi)行叫刀葉子,沒有刀把、護手,更沒有刀鞘。大熊用了幾個小時,清除掉刀身上已經(jīng)固化的污垢,找到了記載此刀身世的銘文。根據(jù)銘文,此刀很有來頭,大熊用一把品相上好的日本刀把這個舊東西換了下來,替它化鐵去了。
在收藏刀這個行當(dāng)里,日本刀是單獨的類別。說起來東洋刀還是盛唐時候從中國漂洋過海傳去的,一千多年過去了,在資源短缺的島國成長起來的刀匠們把心血澆了上去,一代一代,制刀業(yè)竟臻絕美之境。日本刀師對徒弟比親兒子都坦誠,生怕徒弟的技藝超不過自己,那會是家族的恥辱。日本人也不是數(shù)典忘祖之輩,當(dāng)年傳到日本的原形唐大刀,一種刀劍一體的長刀,就被恭敬到近乎神圣地保存下來,成了只有日本皇室才可以鍛打和佩用的刀型。
刀師在日本是很受尊敬但發(fā)不了大財?shù)穆殬I(yè)。遠去的武士時代給他們留下了神話一樣的故事和貨真價實的手藝,但幾十年無仗可打的日本,有幾個人愿意用能買豪華汽車的錢打刀玩呢。這一小群身懷傳家絕技的大師只好在精神生活中寂寞地孤高著,其中比較年輕的一位只身來到唐刀的祖國尋根,并且留在了中國。
大熊的舊刀頁子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送到了這位日本刀師面前。在此之前,這把刀的身世已經(jīng)得到國內(nèi)多位名家的認同。但三百多歲的高齡再加上幾十年的廢鐵生活,樣子實在很慘,一定要重新磨過。大熊問他愿意不愿意磨這把刀,要多少錢?
刀師過了許多天才作答:愿意磨,人民幣一萬四千元,不還價。
天價呀!長這么大,見過多少磨刀的,真沒有想到有人敢開出這個價碼來。
大熊決定出這個錢。那時候,他一年也就掙夠磨這把刀的錢。他豁出去了。
刀師開始做準(zhǔn)備工作。他告訴大熊不要著急,準(zhǔn)備工作不算,僅僅磨刀就要三個月。三個月!這時間夠我們把鐵棒磨成針了。就在這時,刀師又變卦了;他說,用了好幾天端詳這把刀,得出結(jié)論:以他本人目前的能力和經(jīng)驗,沒有把握完成磨好這把刀的托付。實在對不起,這個錢他不掙了。
但刀師沒有撒手了事,他和大熊商量:能不能請他的師傅來看看。師傅如果愿意,肯定可以磨。他提出:由于這事責(zé)任在他,請師傅的費用由他負擔(dān)。
大熊說:這位刀師是講規(guī)則的人,刀在他手里他絕不隨意示人。給誰看,讓不讓看,他一定事先征得你的同意,而且那人什么時間來,如何看的,講了什么話,刀師都仔細地用筆記下來。最后還刀的時候,這個書面記錄也會一并交給你,以茲查證。
師傅來了,看了刀之后,鄭重地答應(yīng)了磨刀的事。師傅說:這把刀自1630年制成至今共磨過四次。按照刀的生命,一共可以磨六次,他將磨的是第五次,前四次的磨刀師都是日本制刀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能作為第五位刀師,像四位前輩一樣在這把刀身上留下自己的標(biāo)記,很榮幸。磨這把刀,他不收費。
另外,師傅說:這次主要是修復(fù)刀身上的氧化層、污漬和殘損,不會把刀口磨得太鋒利。磨好之后,他會隨刀奉上全部的護理用品,拜托用心保藏。
刀身上不多的銘文和標(biāo)記,記載著這把刀的身世和歷史。外行看來不明就里,而師傅這一級的刀師看,則就如考古學(xué)家拿著殘破的龜板能講出一個王朝的興衰沉浮。這把刀是當(dāng)年日本第一大武士柳生家族打制,至今已有370歲,在日本,它已是國寶級的一流古刀。
第一次看到這把黑乎乎的刀時,我曾說:也不知它殺沒殺過人?大熊說:殺過。他指給我看刻在刀身上三個綠豆大的金色小字“二胴切”。二胴切就是兩個人并排吊起來,一刀切斷。這是當(dāng)時武士刀的試驗方法,也帶點祭刀儀式的意思。兩個鮮活的人,連骨頭帶肉齊刷刷地攔腰斬斷。
二胴切還是客氣的。書上記載,曾有武士人家初鍛新刀,在房梁上并肩懸起一排活人,一揮之下,竟切了七個。于是那把刀被驕傲地鑿上了“七胴切”的字樣,是為刀中極品。
師傅問:“這把刀能不能賣給我?”他開了一個高價。
大熊說:不賣。他對我說:多少錢也不賣。
日本有一個刀劍寶藏協(xié)會,會員都是有錢的發(fā)燒友。最近這些年,他們開始在世界各地搜尋流失海外的武士刀,幾乎都是二戰(zhàn)時被軍人們帶出來的刀。那時的日本軍隊由于戰(zhàn)爭的急速擴充,軍官只發(fā)軍服和槍,軍刀、望遠鏡都要自己掏錢裝備。許多世家子弟就帶著家族留下來的戰(zhàn)刀出征,既沾了祖先的余威,又有一點為-戰(zhàn)刀添彩的愿望。結(jié)果戰(zhàn)敗的是日本,腰間的佩刀作為武器和指揮權(quán)的象征解了下來,雙手交出去,留在了戰(zhàn)勝國。在中國,抗戰(zhàn)勝利受降的日本軍刀有30萬把之多,相當(dāng)一部分是這種武士家族的戰(zhàn)刀。由于中國旋即陷入內(nèi)戰(zhàn),這些軍刀大多在戰(zhàn)亂中散落民間。走到一些偏僻的鄉(xiāng)間,偶爾會見到用破布纏著把子的東洋戰(zhàn)刀倚在農(nóng)家的柴扉上,干著所有切切剁剁的雜活。
在武士文化中,刀是武士最重要的身外之物,甚至已不是身外之物。一個堅忍的男人只有與它成為一體的時候,才是完整的武士。它既是武士摧鋒破銳、陷陣殺敵的兵器,又是武士保全名譽、謝罪自殺的利刃。上陣它是武士的膽,武士戰(zhàn)死后的靈魂又會附身在自己的刀上。意義如此,武士的后人們怎么可能讓象征多少代大和武魂的戰(zhàn)刀永遠流離于海外呢?
日本變身經(jīng)濟帝國重新崛起的時候,大量的企業(yè)家紛紛解囊捐助刀劍寶藏協(xié)會,派出專門人才前往當(dāng)年的交戰(zhàn)國細細搜尋,讓武士刀悄悄回國。
師傅回購的提議被拒絕后,一點也沒有懈怠磨刀的準(zhǔn)備工作。磨這樣的刀,不能借助任何電動工具,28道工序全部由師傅親自動手。每一把刀的磨石都是專用,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至少一塊以上的磨石,絕不能用另一把刀的磨石來替代。更絕的是,為了讓磨石天衣無縫地適合這一把刀,師傅親自動手,重新鍛打了一把與要磨的刀鋼質(zhì)、工藝、形狀近乎一樣的新刀,用來做研磨磨石的坯刀。他要在這把坯刀上把磨石調(diào)到量身訂制的弧度和硬度,才施用于要磨的那把刀。這把全新,的坯刀,也將在磨刀全程結(jié)束后贈送給大熊。
這位刀師傅在今天的日本刀界,屈指可數(shù),他打的刀,每一把都可以進入名刀的行列。更何況他為了求得與原刀一樣的質(zhì)量,要完全按照300年前的古法來磨,如果換算成金錢,已經(jīng)不知幾何。
刀師先要用帶風(fēng)箱的焦炭爐把鐵條燒至白中泛藍的青色,就是成語中“爐火純青”的境界,這時候,鐵會變得軟綿綿的,然后拖出來打成薄薄的鐵片,對折再燒,再打,如此像和面一樣往復(fù)幾十次甚至上百次。在高溫和重擊過程中,鐵中的雜質(zhì)不斷被去除,又在每一次錘打中加上只有刀師才曉得密方的一些極細碎的粉末,折疊鍛打使之均勻地滲進刀身里,專業(yè)名詞叫滲碳,讓那條鐵變身成為既韌且硬的合金鋼。
細細地看日本刀,從刀脊到刀口的那個斜面上,滿是密密的像云彩、像海浪一樣的花紋,隱約間還泛射出斑斕的五彩,那就是鋼在不斷的折疊與熱處理中形成的。這刀身不是“一塊”鋼,而是上千層薄如蟬翼而又緊密咬合的鋼片。這樣的鋼制“千層餅”無鋒不挫,無堅不摧,又有極好的韌性,在格斗中打到火花四濺而不碎裂,又能化解敵人的力道而不會震傷武士的手腕。
師傅曾經(jīng)提議,為了能更好地磨這把刀,希望把刀帶回大阪的工作室。但大熊不敢答應(yīng)。因為這刀只要出去,就可能再也回不來了。說不定刀劍寶藏協(xié)會立刻就會參與進來。協(xié)會不缺義工,義工們會接二連三地自費飛到中國,找到你的家,恭敬地站在你門口,默默地等待,向或者晨起或者晚歸的你鞠躬、遞名片:拜托了,多關(guān)照。請你把刀賣給他,請你成全他的這個愿望。那將變成一場精神與禮貌耐力的馬拉松。禮儀之邦的中國人遲早抹不開一張又一張不斷變換的笑臉,屢試不爽,已經(jīng)有好幾把帶著戰(zhàn)死者靈魂的軍刀就此回到日本。這種極度的謙恭,是一顆能幾乎無限隱忍而又會隨時爆發(fā)的強有力的心。在日本誰知這樣的心有多少顆。
師傅用半年完成全部的準(zhǔn)備工作,這刀才開始磨了。師傅再一次告訴他,磨好這把刀要三個月。
這僅僅是一把刀,僅僅是浩如煙海的日本歷史遺物中極微小的一部分。但再微小也是歷史,他們磨得很仔細,很認真。
這把刀讓我們見識了在我們與日本的那一場戰(zhàn)爭結(jié)束60年之后,我們的敵人的后代是怎樣對待那段歷史,包括那歷史中抖落的極小碎屑的。
大熊的那把刀放在一個木質(zhì)的盒子里,外面是一個藍布套子,典型的日本式包裝。大熊認真地保存著它,甚至不讓一絲一毫的指紋和汗?jié)n留在上面。
他告訴我:他也想繼續(xù)尋找,順著這把刀的線索找回去。
究竟是誰帶著這把堪稱日本第一劍客的刀來到中國,來到云南加入了可恥的侵略戰(zhàn)爭?這把刀的最后一位日本主人活著回到故鄉(xiāng)了嗎?那么多的問題,尋找真相本身就是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