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光-情感
那應該是一個很特別的冬天,父親突然回來了,并且天天都在家里,與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說話。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突然變成了非留守兒童。
但是這種情況的變化并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為家里帶來歡喜,相反家里卻總是籠罩在不可言說的壓抑氣氛里。那個時候,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大批倒閉,父親所在的石灰廠也垮了,企業(yè)紅火的時候,應該是他人生最光輝的時候。如今回來了,他成了一名普通的農民,心情郁悶到了極點。父親又大病一場,恰好那個時候,奶奶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摔得很重,經(jīng)搶救才保住了性命。還有弟弟在一棵樹上玩耍,樹枝插進了眼角,在省城大醫(yī)院里動了手術,差點瞎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系列打擊,特別是經(jīng)濟上的打擊,讓整個家庭籠罩在巨大的陰影當中。我們都很害怕,格外地小心,家里一下子沒了經(jīng)濟來源,生活變得拮據(jù)起來,不得不向親戚借錢度日。這種變故讓我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我們兄弟幾個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的。
直到有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還沒有進家門,就聽到父親與母親那熟悉的談笑聲,這聲音非常悅耳,小孩子最容易感受到周邊喜悅的氣氛,一下子心里就感到很振奮了。
我一進門,父親就拉我過去,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他指著地上一堆蓮藕給我看,那些蓮藕還沒有洗凈,被黑色的淤泥包裹著。這天,父親去挖湖藕了。家鄉(xiāng)有許多湖泊,野藕遍地是,但是相對好挖的地方已經(jīng)被人承包了起來,只有那些湖泥很深,相對貧瘠的地方可以任意挖。但要挖起來也是相當費力,若肯出力,掀開一大片湖泥,在一米多深的地方,還是能夠挖到一些野生的蓮藕的。于是,失去工作的父親干起了挖藕的營生,這相當于他臨時給自己找的工作。
于是父親開始早出晚歸,等我們的作業(yè)做完,母親的飯也做好了,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父親就挑著一擔藕回來了。在清點藕的斤兩的時候,父親即使再累,也會湊到稱稈邊看斤兩,再用粉筆頭在墻上寫下數(shù)字,他很得意,猶如自己拿到了一張滿分的試卷。
許久,我們都不知道父親挖藕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是先將冰塊敲碎,弄干湖里的水,再用工具一點一點地掀鏟淤泥,越挖越深,掀到上面的泥越堆越高,不一會兒就看不到人影了。沒過幾天,父親就直不起腰來了,后來就開始貼膏藥,后背貼滿了,再后來就吃止痛片。
在弄清楚了父親在挖藕的地點后,每個周末的中午就由我給父親送飯菜和酒。第一次給他送飯的時候,我差點哭了。一大片的泥濘地里,到處是翻開的淤泥,遍布大大小小的坑洼。寒風刺骨,天空陰沉,湖里全是黑泥,很難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影。我跑到湖堤的高處,只望到黑茫茫的一片,我大聲地喊“爸爸”,一遍一遍聲嘶力竭,聲音一下子就消失在寬闊的湖面,沒有一絲回響。我沿著湖堤來回地跑,不停地呼喊,北風呼呼地叫,把我的呼喊都吹向了身后。我心里焦急萬分,怕飯菜很快涼了,更害怕在嚴寒的冬天里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我不敢想下去,一邊“哇哇”地哭了起來,一邊沖進了湖里的淤泥里。沿著風干了的湖泥,我爬上了一個干枯的泥堆,四下望了望。
我突然看見在幾百米的地方有一絲微弱的亮光從某一個泥坑里發(fā)出來,內心一下子振奮起來,快步地朝那個方向跑去,一雙鞋都深陷到淤泥里,差一點兒滾進了挖藕挖的深坑里。
我多么希望父親就在那里,那怕他是睡著了,或是受點小傷。當我的呼喊聲已經(jīng)足夠傳到那個泥坑的時候,從里面鉆出來一個人影,那就是父親,是他,他正在張望。剛剛止住的眼淚一下子更洶涌地淌了下來,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干冷得難受極了,我蹲了下來,擦了擦鞋子上的泥,抹干了眼淚。他一邊打開飯盒,一邊要我坐下,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沒有跟他說我是如何慌張,如何艱難地找到他,只是說:“這邊有一絲亮光。”父親挖得太深,四周的泥堆得太高,里面看不見,他開著一個礦燈。
那一年冬天,父親挖了65天藕,一天都沒有間斷過,挖到了過年的費用,挖到了開年的學費,同時也戲劇性地戒掉了幾十年的煙癮。
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忘卻那盞燈的亮光。父親從村干部到廠里的中層領導,應該來說還是比較順利,中年卻遭遇到了許多不幸,那段最困難的年月,應該是父親人生最為灰暗的日子。但作為家中的頂梁柱,父親挺了過來,他像一盞燈一樣,在我們最惶恐、最無助、沒有方向的時候,教會我們怎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