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力量-成長視窗
我總是在閱讀,一本書、一張報紙,甚至洗發液的說明書。“這是懶惰的標志。”我經常提醒自己,“你期待別人的語言、別人的思想占據你的頭腦,這樣你就省卻了獨自的思考。”
我在書籍里成長,這是個便捷卻懶惰的方法,書本永遠不會離你而去,但是一個姑娘,甚至一只小狗,都不那么容易把握。我懷疑自己選擇在書本里成長,度過整個青春,是因為我太無能、太怯懦。
在旅途中,我更喜歡閱讀,似乎文字提供了某種確定無疑的東西,以抵抗旅途中的漂泊感。我期待自己像浮萍一樣隨遇而安,卻從來做不到,斷了線的風箏的命運是悲慘的,只有穩定和自由這對名詞以孿生兄弟的姿態出現,一切才變得美妙無比。
一路上,我一直在讀簡·雅各布斯的《集體失憶的黑暗年代》,它甚至超過了我最鐘愛的作家V·S·奈保爾的作品。我喜歡悲觀的論調,確信樂觀使人愚蠢。但就本質而言,我是徹頭徹尾的樂觀主義者,只有對未來充滿信心的人,才會對眼前充滿悲觀,因為你知道,多么嚴苛的批評,多么暗淡的描述,都不會妨礙你內心對美好的期待。
我聽到了太多這樣的論調,歷史終究是會向前的,你的憂慮是杞人憂天……生活在此刻的人們,通常會忘記歷史中的黑暗和絕望。我一直喜歡約翰·梅納德·凱恩斯那句話,“長遠來看,人都是會死的”。如果一個中國人出生在19世紀末,并在1976年死去,這對于他來說是個多么絕望的世紀,他目睹了自己國家被瓜分,充分體驗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屈辱,當他好不容易盼到“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時,又開始經歷一輪又一輪的政治運動、巨大的饑荒……對他的一生來說,歷史不總是螺旋式上升,身在其中他只會感到充滿絕望,正如斯蒂芬·茨威格的自殺,他經歷過美好的維也納時光,卻又看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當他剛剛從中擺脫出來時,又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集體性地屠殺猶太人……
我喜歡簡·雅各布斯,是因為她陳述了這個事實,歷史中其實充滿了“黑暗的年代”。就像不同的人對半瓶水的判斷,有的人看到了半瓶水,有的人看到了半瓶空。歷史同樣如此,有的人看到了不斷的黑暗之后的光明,有的人則看到了在光明之后,總是陷入黑暗。
簡·雅各布斯提到了“遺忘”這一命題。回顧一下整個人類的歷史,多少輝煌的文明被掩埋在荒沙之下了。建造了金字塔的古埃及、墨西哥的瑪雅文明、中東曾經的輝煌,不都煙消云散了,沒人再知道他們是如何在3000年前,建造了如此輝煌的建筑,留下了如此燦爛的文明。
當人們開始遺忘時,一切都會消失。在這次旅途中,我不斷感覺到這種遺忘感。“我們是唯一延續的文明”,不斷有人對我這樣說,比之古巴比倫、古埃及,中國是個例外。但中國真的在延續嗎?清朝的中國人、民國的中國人和今天的中國人真的還相似嗎?
一路上走來,我喜歡中國的遼闊,我也承認每個普通中國人都蘊涵著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果你耐心一點,在他們淡然的表情之下,經常會有熾熱的情緒。但是,我們精神的貧瘠、我們言行的粗俗,比我們愿意承認的更嚴重,那種精神的斷裂感是如此的顯著。我愿意承認簡·雅各布斯的“遺忘的力量”,文明經常因為驕傲而遺忘自身,就像我這一代遺忘了如何欣賞詩詞元曲,如何與周圍人和諧共處。傳統當然不是一成不變的,每一代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承認這一點——美好的、富有創造力的生活往往是傳統與未來之間的張力帶來的話,抱有“存在即合理”的態度,我就和你無話可講了。在一些歷史階段,所有事物的確有可能相互糾纏在一起,一起向下墮落。想想我們時代的不安全感,普遍性的對權力與金錢崇拜,普遍性的對精神生活的蔑視……
別再用連續性、未來會更好來安慰自己了,如果幾代人的整個青春時代都處于文化沙漠中,我們就處于精神的黑暗時代,即使未來會轉變,但那么多人已經成為犧牲品,這難道不令人悲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