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吃了上頓想下頓-人生
我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吃到粉蒸肉。
那年我姑姑從武漢回來探親,千里迢迢地帶回來蒸肉的米粉。但說實話,不太好吃。她自己說是做得不成功,但那時候我猜想她或許是在南方待得太久,口味也有所改變。換言之,沒準兒那道菜本來就不太好吃。
后來到蘇州念書,在學校食堂又吃到粉蒸肉。帶皮的五花肉切成大片,兩邊粘著厚厚一層米粉,撒上一點剁椒。外層應該是炸過,金黃酥脆,里面的瘦肉細膩,一口咬下去,極高的熱量,豐富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全都被吞進肚子。
哎呀呀,驚為天人。
從前我最不愛吃精細的東西。什么吃蟹要用蟹八件細敲慢打,那是美食掌故里才有的事兒。《隨園食單》里有剝殼蒸蟹,要取蟹肉和蟹黃,再塞回殼里頭,放在生雞蛋上蒸。“上桌時完然一蟹,惟去爪腳。”太麻煩!還不如薛姨媽那個“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用人讓”。雖然估計也是慢慢敲而食之,可這個“掰”字,真是深得我心。第二煩的是小山核桃。南方人最愛這般精細吃食。雖然入味,但吃起來麻煩得很,往往鼓搗半天,才能從殼里剝出個一鱗半爪,北方人大概有不少都覺得吃起來麻煩。從前我有個愛吃的高中同學,一上午吃光了一袋子。我很好奇,就去問是怎么做到的。結果看著她裝核桃殼的袋子,我笑得不行——牙齒是人類再稱手不過的武器了。剩下的核桃殼,簡直就像散兵游勇組成的大部隊——不少核桃仁還慘兮兮地躺在里頭呢。可我也承認,雖然產出率不那么高,但這真是效率最高的方式了。鹵的雞翅從前我也不愛吃。那么小一只,吃來吃去,有什么嚼頭?后來吃到加了鹵雞翅和鴨腸的小面,輕輕一吮,骨頭就全都脫落出來了,不麻煩而且好吃。當時想到張愛玲寫過的鴨舌頭,骨頭可以“往外一抽抽出來,像拔鞋拔”。還吃過一次毛豆、韭菜、豆腐干和鹵的雞翅同炒,奇怪的搭配,但意外地好吃。那次的雞翅也鹵得很好。毛豆略略炒到斷生,和我從前吃過的水煮毛豆不一樣。剛開始以為是做法問題,后來發現品種也不同。不知道為什么,自家地里種出來的毛豆就是好吃一些。
南方食物如此,北方食物亦然。東北有一道名菜鍋包肉,取豬里脊肉掛上面糊油炸,再掛上一層熬得黏稠的糖醋汁。裝盤后撒上胡蘿卜絲和香菜,是和給豬皮打上“檢疫合格”的印戳一樣重要的工序,并且遠遠不只是象征意義。出鍋之后要立刻就吃——涼了之后鍋包肉的表皮就不再酥脆,再沒什么吃頭。
正宗的鍋包肉應該是金黃色,我從小吃到大。所以第一次看到橙黃色的鍋包肉上桌,我是很驚訝的——那是加了番茄醬的改良版。有一些飯店現在會注明“老式鍋包肉”,來強調沒有番茄醬。在清真飯店也有鍋包肉,但是是用牛肉做的。口感不大相同,更瘦而有嚼勁一些,但是都好吃。
其實要我來看,在吃上,根本沒什么新大陸可言。或者講,每道菜都是新大陸。做菜也一樣有測不準原理:不同的人做一道菜,味道總是不一樣。就算最簡單的番茄炒蛋,有人加醬油有人加糖;炒過雞蛋之后,有人習慣把雞蛋撈出來有人不,而我要把番茄一半切丁一半切塊,先把番茄丁下鍋炒出湯汁來才覺得好吃。常吃的菜尚且能變出沒吃過的千百種花樣,更不要提八大菜系里頭,煎炒烹炸蒸燉煮,怕是一輩子都吃不完。
和別人一起聊天的時候大家笑言:中國人就是吃了上頓想下頓。
其實沒錯。因為每頓的吃吃喝喝,都是新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