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出發(fā)的地方-情感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方水土,就叫故鄉(xiāng)。
它是人生在清晨出發(fā)的地方,也是黃昏時最想回到的地方。
它收藏著我們的童年和身世。它不決定我們的能力,但決定我們的秉性和氣質。一個人最重要的生命特征,和它有關。
沈從文曾說:“一個士兵要么戰(zhàn)死沙場,要么回到故鄉(xiāng)。”
沈從文一輩子都在寫故鄉(xiāng)。我去湘西,看的不是鳳凰,是沈從文的故鄉(xiāng)。我認為這兩個概念是不同的,眼里的東西也不一樣。鳳凰早已脫胎換骨,而沈從文的故鄉(xiāng)依舊。他的墓在那兒,他的魂魄和氣息在那兒。
故鄉(xiāng)文學,盛放的不僅是風俗史、文化史,更是一部情感史、心靈史,老舍的北京、沈從文的湘西、陸文夫的蘇州、陳丹燕的上海、于堅的昆明……
閱讀故鄉(xiāng),不僅是著述的任務,更是生活的任務,是每個人的精神課題。否則,我們有什么底氣說自己是蘇州人、西安人、長沙人、泉州人呢?
哪怕物理意義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死去,一個人也要在記憶里收藏自己的故鄉(xiāng),在精神上復活自己的故鄉(xiāng)。
曾問一位語文老師:現(xiàn)在孩子的作文還寫不寫“故鄉(xiāng)”?答,幾乎不寫。也難怪,現(xiàn)在的孩子,你能讓他把朝陽區(qū)、海淀區(qū)當故鄉(xiāng)嗎?其生活空間或許僅是某個區(qū)的某個小區(qū),至于城市本身,由于體積巨大和眼花繚亂的變幻,人們已無法完成整體性和穩(wěn)定性的“消費”,難以與這個地點發(fā)生深刻的感情和行為聯(lián)系了。
我寫過一本書,叫《每個故鄉(xiāng)都在消逝》,其中說:“當一位長輩說自個兒是北京人時,腦海里浮動的一定是由老胡同、四合院、五月槐花、前門吆喝、六必居醬菜、小腸陳鹵煮、王致和臭豆腐……組合成的整套記憶。或者說,是京城喂養(yǎng)出的那套熱氣騰騰的生活體系和價值觀。而今天,當一個青年自稱北京人時,他指的大概是戶籍和身份證。”
書中繼續(xù)說:“故鄉(xiāng)不是一個地址,不是寫在信封和郵件上的那種。故鄉(xiāng)是一部生活史,一部留有體溫、指紋、足跡——由舊物、細節(jié)、各種難忘的人和事構成的生活檔案。”
現(xiàn)代人,越來越成為故鄉(xiāng)的陌生人。他們甚至在一個地方住了幾十年,都未對它做過認真的打量,既不熟悉它的容顏,也不熟悉它的脈絡和肌理,他們從未走進它的時光深處、遇見它的靈魂,并成為它真正的孩子。
我想起自己兒時的作文,寫“故鄉(xiāng)”恐怕有十幾次吧,這樣的命題方式,雖然機械和懶惰,但在這種重復中,也包含一種努力,即從精神上走近故鄉(xiāng),去親近故鄉(xiāng)的靈魂。所以許多年過去了,我對故鄉(xiāng)的模樣記憶猶新,無論這世界多么大,無論去過多少地方,總有一個地點,讓我刻骨銘心,它收藏著我的童年、我的成長,我是它的人,我仍在尋找和它的精神聯(lián)系。
毋庸諱言,當代社會,“家”的內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它漸漸疏離了家族、身世、故鄉(xiāng)等意義,正越來越物理化、數(shù)據(jù)化,越來越接近“住宅”“地址”“戶籍”等概念。它越來越薄,如一紙證書。
在《城市的世界》中,社會學家安東尼·M·奧羅姆說了一件事:帕特麗夏和兒時的鄰居驚聞老房子即將拆除,立即動身,千里迢迢去看一眼曾生活的地方。他感嘆道:“對我們這些局外人而言,那房子不過一種有形的物體罷了,但對于他們,卻是人生的一部分。”
這是對故土的感情,這是對身世的感情。這種反應,來自美好心靈,來自真正懂得人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