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寂寞-情感
曾經,他和她有最美的時光。
康德曾經說過,所謂最好的時光,指的是永遠不再返回的幸福之感,因為它永遠失落了。所以,只能用懷念來召喚它。
最美的時光,永遠無敵。就像他和她曾經的年輕時光——那時,他19歲,她18歲。他站在秋天淡藍的天空,薄薄的云下,如一棵挺拔飄逸的樹。她幽素,如一朵清麗的小花。他們在一列火車上邂逅相愛,從此纏綿悱惻,愛到以為今生今世永遠不再分開。
她是江南女子,來自出產龍井的杭州。每年早春,她寄給他明前茶喝,他起初并不愛喝茶,可是因為她寄來的茶,他迷戀上那淡淡清香的龍井。
他每個月從北方來看她一次。4年從不間斷,時間有許多美麗的羽片,毫無疑問,看她來的旅途中,應該是最美的一片吧?
那時他問她,我們可以有多久?
她說,一輩子。
她問他,你真的這樣喜歡我么?
他答: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3年的戀情,他來來往往于杭州與北京之間,第四年的時候,她的態度有了轉變。
他感覺到她的不同,每次來杭州,都是她親自來接,而且,見到他的剎那,總是羞澀地問他:想我了嗎?這是第一句話。
但這次,她沒有來接,說公司有事離不開。
見了面,也很淡,空氣中傳來尷尬的氣氛,再過一會,她接到一個電話,跑到外面去說。他心里很難過,感覺到愛情漸漸稀薄,那次,他是醉著哭著回北京的,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杭州,臨別時,她說,忘記我吧,請你忘記。
他沒問為什么,愛情到了冰涼的地步,還有什么可問?
那年冬天,他結婚,發了短信給她,她回短信說,祝福你。他在新婚夜醉酒,打電話給她,她不接,發來短信說,不便。
次年春天,他依然收到她寄來的明前茶。
他打電話過去,她仍然不接,發短信給他說,喝茶就是了,你說過,我似這茶,清苦而淡香。
他無言,喝茶的剎那,眼淚就下來了。他仍然不能忘掉她。
這年秋天,他得兒子,在單位里當了科長,日子慢慢地過著,因為忙,他漸漸忘記南方的她。
直到春天,她再寄來茶。
他不再打電話給她,仿佛她就是他的一個老友,清明前的龍井,果真是分外的清香,有凜冽的幽素,想必她也是結婚生子了?
7年之后,30歲的他到杭州開會。
他發胖了,與妻子偶爾打打鬧鬧,也嚷嚷過離婚,可是他知道他舍不得,婚姻里有了親情,再也舍不得了。小兒上了學,正學彈鋼琴,他對生活的激情漸漸失去,可是,他總是會夢到她,雖然已經7年過去了。
到杭州時,天在下雨,他的心有些疼。
他打她的電話,7年了,她的電話一直沒有變,他也沒有變,變了,怕她再也找不到了。
此時,他想,他只是來看一個妹妹而已。
是的,當愛情沒有了,或許開始還有恨,可是,誰能抵擋時間的侵蝕性?現在,他早就不恨她了,她離開他一定是有理由的,從前他一直有出差到杭州的機會,可他不來,他還恨她。
但現在,他不恨了,因為時光沖淡了那些恨。他在想她的好,戀愛時,跑到10公里之外給他買得月樓的包子吃,為他洗白襯衣,房間里到處是84消毒液的味道,她說,用84消毒液漂染過的白襯衣會很白,這個小竅門,他后來告訴他的妻子,妻子也用84消毒液漂染白襯衣,每次用的時候,他都會想到她。
還有他和她一起喜歡的曲子。馬休的《布列瑟儂》。火車穿過黑夜里的森林,就像他當年奔向她。有一次在北京的東方新天地聽到這首曲子,他愣在那里,一直聽到整支曲子完了才離開,離開時才發現,自己的白襯衣上面有眼淚的痕跡。
這次來:他會請她喝茶,吃飯,談談孩子和家,是的,他已經不愛了,也不恨了,他只想把她當個故人,哪怕在一起發發呆也挺好的,因為,青春里所經過的人,所經過的事情,必定是一生的朱砂痣。
他推開那熟悉的門,來迎他的是她的母親,當年,她的母親曾煮蓮子粥給他們喝,看到老人,他叫了一聲阿姨,心里就酸楚起來,她的母親已經是滿頭白發!
她呢?他問。
老人眼圈微紅,7年前,她去了,怕你不肯再戀再娶,于是冷落你,她囑咐我回你短信給你寄茶,囑咐我不要換手機號,怕你再也尋不到她,她說,她在天堂里也會祝福你。
那一刻,他驚得失了三魂,以她對他的愛,怎么會忽然變心?他是愛昏了,所以,醉酒而去。卻原來,這是一場生死寂寞,她在天堂,他在人間,她為了他的幸福,吞下了所有的苦。
她的母親說,她料到多年后你會再來尋她,她說,你會把她當成親人,那時你應該有的幸福已經有了,她在天堂里,會知道的。
剎那間,他的淚水似洪水決堤,哽咽到不能呼吸,他看到她屋內如舊,擺著她和他當年的合影,在櫻花樹下,她望著他。她曾經說,你會是我生死的寂寞。
到今天,他才終于明白那句話。
一個人如果愛另一個人到深處,就是生死的寂寞,就是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她都一樣地愛。
電影《游園驚夢》云中問翠花:你最想要什么?
翠花說,最想要有人關懷我,惦著我,念著我。那是他們一起看的電影,她曾經說,我會惦著你,念著你。
她做到了。即使她已經不在人世。
他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因為,他有生死寂寞的戀情,有一個人,永久地這樣惦記著他。
回來的時候,他在機場買了一本湯顯祖的《牡丹亭》,買這本書,只因為這本書的第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他的眼淚,終于撲簌簌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