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逝者對話-熱讀
余鴻文先生,我應該叫您一聲爺爺。我出生時,祖父早已去世。從前見到您時曾經想叫,又覺得不好意思?,F在可以叫一聲了,就覺得自己已經蹲到了您的膝下。抬頭看您,白須寬襖,太陽在您背上。
在您背后,仿佛還遠遠近近地站著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你們是一代人。他們走得比您早,因此看過去有點影影綽綽。
我不知道,我的長輩,當你們聽說自己的一個孫兒成了“中國歷來受誹謗最多的獨立知識分子”時,會是什么感覺。是擔憂、心疼、憤怒,還是自豪?
我估計,你們之中,獨獨對這件事感到自豪的一定是祖母,我已經看到她炯炯的目光。其他長輩,多少都有點困惑:怎么會是這樣?對此,我愿意接受你們的盤問。
我似乎已經聽到您的聲音。您說:“討論誹謗,不必看內容,因為那必定是假的。討論誹謗,只看它為什么發生。”
我點頭。
您開始問了:“你和誹謗者之間,有沒有權位之爭?”
我回答道:“自從二十年前辭職后,我沒有任何官職,也不是什么代表、委員,又早就退出一切官方協會,因此沒有絲毫權位可言,他們能爭什么?”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利益之爭?”
我回答道:“我幾百萬言的研究著作,十幾萬公里的考察計劃,從開始到完成,從未申請過一分錢的政府資助。他們能爭什么?”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學術之爭?”
我回答:“我的研究課題從來不與別人相撞,我的考察路線從來不與別人交錯,我的表述方式從來不與別人近似。他們能爭什么?”
您繼續問:“你與他們,有沒有意氣之爭?”
我回答:“你們看見了,那么多人連續傷害我十幾年,有幾個人已經把傷害我當做一項穩定的謀生職業,我卻從來沒有回擊一句,也從來沒有點過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
我看到,祖母在您身后擦淚。
您停止提問,靜靜地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您的聲音:“你的每一項回答,大家都可以見證??磥砟闶且粋€最不應該受到誹謗的人,卻受到了最多的誹謗。造成這種顛倒一定有一個特殊原因,例如,剛才我想,是不是你太招人嫉妒?”
我回答道:“嫉妒太普通,不是特殊原因。中國文化界可以被嫉妒的人很多,但他們都沒有招來那么長時間的誹謗。”
您說:“聽口氣,你自己好像已經有答案了。”
我說:“我自己也曾經百思不解,后來,一番回憶使我找到了鑰匙。”
“什么回憶?”您問。
我說:“回憶起了我還沒有辭職的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招人嫉妒的理由比后來多得多。我不僅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文科教授、最年輕的高校校長、最年輕的廳級官員,而且還執掌上海市那么多人的職稱評選。我當時的行事風格,更是雷厲風行、敢作敢為。但是,整整六年,我不僅沒有受到絲毫誹謗,而且也沒有聽到過一句非議。”
“我已經猜到了你的答案了,”您說,“你遭到長期誹謗的最重要原因,是比較徹底地離開了一種體制。”
我說:“體制是一種力學結構,就像一個城堡。身在其中,雖然互相嫉妒,卻也互相牽制,獲得平衡和安全。不知哪一天。有一個人悄悄地打開城門出去了,城門在他身后關閉,而他騎在馬背上的種種行為又經常出現在城里人的視線之內。他的自由,他的獨立,他的醒目,無意之中都變成了對城內生態的嘲謔。結果可想而知,他必然成為射箭的目標。由于城門已關,射箭者沒有后顧之憂。”
“這樣的城堡,可能不止一個吧?”您問。
“當然。”我說,“城堡的本性是對峙,如果只是一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現在,有的城堡因為有國力支撐而十分堂皇,有的城堡則因為有國外背景而相當熱鬧。我呢,只能吟誦魯迅的詩了: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但是我比魯迅更徹底,連戟也沒有。”
您點了點頭,似乎不想再問,卻還是輕聲問了出來:“堡外生活既孤獨又艱險,你能不能,從哪個邊門重返一個安全的城堡?”
我說:“我知道您說的是哪一個城堡。官方體制對文化創造,有利有弊,弊多利少。古今中外都產生過不少排場很大的官方文化,這當然也不錯,但是一切真正具有長久生命力的文化大多不在其內。”
您又問:“那么另一個城堡呢?”
我說:“對那個城堡我曾抱有希望,希望它能批判專權弊端,推進政治改革。我多次試著與這個城堡里的人對話,發覺他們大多自命為救贖者,用的卻是冷戰思維。以先知的腔調說著過時的話語,初聽起來還有一點刺激,再聽下去就乏味了。”
您說:“看來,你只能左右不是人了。但是,我要以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不怕。大智不群,大善無幫。何懼孤步,何懼毀謗。”
我說:“對,不怕。災難是我的宿命,有一系列隆重的安排,其中一項就是承受誹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