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母親-熱讀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時,母親還在空空的房里收拾著斷線碎布。那時父親剛剛離去半年。
母親依然如往昔我的飄流歸來一樣,為我炒好酸菜雞雜,拿出一大壇藥酒說,你喝吧,這是你爸為你泡的勞傷藥。她怎知兒子的傷原在心深處,卻冀望一個古老的藥方來療慰。
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臨行之際,母親異樣地拉著我的手說,你在武漢安頓好后,就接我過去吧,家里太空了,一個人竟覺得害怕。我突然發現母親已經衰老了,她一生的堅強無畏似乎蕩然無存,竟至一下虛弱得像一個害怕孤獨的孩子。
我用朋友借的一點錢租了一所破舊的房子,幾件歪斜的家具也算撐起了一個家。母親帶著一個單開門的冰箱來了,我見上面許多修補的漆痕。心中無限酸楚。
母親在陰暗的房里一點一點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彎曲的毛線,然后又一針一針為我編織出一條毛褲。她說這過去的純羊毛,現在不好買了,你穿著會暖和些。
她拿出一大本裝訂好的信紙給我,說這是她這些年來寫的她的家族的回憶。我看見密密麻麻的幾十萬字,幾乎頁頁漫漶著淚痕。她的手顫顫巍巍,哽咽著說這就算是留給你們三姐弟的紀念了。
向來給我做飯的母親突然不做了,每天要等著我回去做才吃。她又說這房子白天好陰冷,她感到恐懼。我帶母親到居委會去打麻將,她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我那時和幾個朋友湊了點錢編書想賣,每天回去母親就要問有錢賺嗎?我說生意沒有這么快。她就又感嘆物價漲了,城里生活太貴,然后說她要病了就是我們的拖累,她真想找我的父親去。我說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陪我住了十幾天后,母親要求到大姐那里去住。大姐在同城的另一個區,在長江的邊上有一套狹窄的居室。大姐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我想也許能給母親多一些歡樂和安慰,就讓大姐來接走了她。
我依舊在人海中掙扎,在沒有電話的時代也疏于問候。根本在于我忽略了母親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時她去意已決,她已在暗自料理后事,在與我們姐弟委婉話別。
1995年的深秋午后,大姐打電話給我朋友找到我說,母親早上出門現在未回,他們四處找也未能找到,大姐的語氣有些驚恐。我還說,不會有事的,你們再找找吧。傍晚大姐在電話那端痛哭一她找到母親的遺書了。
我帶著幾個弟兄趕去,大姐交給我從被褥里翻出的母親的兩封信和一串鑰匙,匙鏈上還掛著父親當年給她的一個韭葉金戒指,我的心頓時如沉冰海。
母親平靜地寫道——我知道我病了,我夢見我的母親在叫我,我把你們的父親送走了,又把平兒等回來了,我的使命終于完成了,我要找你們父親去了……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到的。你們三姐弟要互相幫助,父母沒能力給你們留下什么,我再不走還要拖累你們……
我們連夜沿江尋找,多么希望母親還徘徊在生死邊上,給我們最后一線機會。
我們去公安局報案,他們說人失蹤一月后再去備個案即可。我們去民政局求助,他們說沒有尋人的職責。我們去電視臺,他們說上級不允許播尋人啟事,走失的太多了。我們自己復印招貼滿街去貼,城管跟著就撕,逮著還要罰款。
碼頭工人見多識廣,他們說武漢下游的陽邏鎮是長江的回水處,水上死者都會在那里漂浮回旋。你可以去那找你的母親。
我只身來到那個碼頭賃居,先找當地派出所求助。他們客氣地說,你看這墻上掛著多少尋人啟事,我們根本顧不過來,這里每天都有浮尸。以前我們還每具一百元請農民撈起來埋上,我們登記個特征。現在經費包干,我們也沒閑錢管了,你自己租條小舟去找吧。
我只好請了個膽大的漁民每天劃著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灣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都得靠近查看是否是我的母親。我生怕錯過我的母親,總要一一去翻看。許多天了,漁民也厭了。碼頭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勸我別找了。根據他們的經驗,武漢下水的這時早該在此出現了,要沒見到,一定是被沿江的船錨掛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帶出了江灣,那就永遠找不到了。我最后還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漢,母親仍是一去無跡。而兩個姐姐則同時找遍了所有的親友、寺廟,我們終于徹底絕望。
整整十年過去了,秋水長天,物換星移,我們姐弟的隱痛和歉疚卻從未平復。我們在一起相聚時,基本也盡量回避這個話題,誰都知道心上的創口還在暗夜滲血。
兩個平民姐姐多少還有些迷信,早幾年聽說哪個神人,總要去花錢請教母親的下落,并按所謂的高人指點去再做徒勞的追尋。又或者聽某位故舊傳言,在某處曾見疑似母親的老人,便又要去打聽,然后牽出萬千余痛。只有我相信母親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剛烈決絕,一生對我們的摯愛,在那個艱難勉強的時刻,她絕對會選擇尊嚴而從容地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來喚起我重新上路,來給我一個無牽無掛的未來。
一個68歲的老人,在經歷了坎坷備盡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長江。那時水冷如刀,朝陽似血,真難以想象我柔腸寸斷的老母,是怎樣一步幾回頭地走向那亙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淚縱橫,可曾還在為她窮愁潦倒的兒女憂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愛撒滿那生生不息的浩蕩之水,然后再將自己的蒼老骨肉委為魚食,這需要怎樣一種勇毅和慈悲啊。她艱難的一躍轟然劃破默默秋江,那慘烈的漣漪卻至今蕩漾在我的心頭。
1995年的冬天,我為母親砌了一個小小的衣冠冢,邊上同時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親的灰燼,然后我只身踏上了漫游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