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三-情感

阿三生來是個瞎子。師傅就叫他學琴。
　　
　　師傅說：“琴好著呢。練琴靠耳朵，靠手指。聲音從手指出來。琴是命本啊，伴了我一生一世吶。”
　　
　　阿三才十三歲，聽不懂師傅的話，只是眼皮動了動。左腿搭右腿。左手握琴把，右手摸弓弦。阿三感到冷，手指團在一起，想：“琴好著呢。”
　　
　　阿三不聲不響，自個兒練。團在一起的手指松開了。阿三很自在，吮了吮痛的手指，想：“一生一世呢。”
　　
　　師傅到外面去，阿三跟在后面。阿三感到后背癢了起來，天熱了。師傅的竹竿在前，阿三的竹竿在后。“踏踏踏踏”的聲音在路上響了很久。
　　
　　阿三從腳板底斜了就知道在爬山。耳朵聽見了很多聲音。風的聲音，粗；葉的聲音，脆；樹的聲音，綿；羊兒的聲音，軟；鳥的聲音，活活的，好像在手指間鉆來鉆去。它們是什么樣兒的呢？阿三不說話，眼皮動了動，澀澀的，要落淚。
　　
　　下起了雨。阿三想：雨落在地上，密密匝匝，高高低低，像手指落在弦上。于是雨聲出現在琴上。師傅聽見了說：“阿三，這種彈法，沒飯吃。”
　　
　　阿三嘴唇閉得緊緊的，想：“一生一世呢。”
　　
　　旁邊出現了歌聲：“藍藍的天空白云飄……”阿三呆了，眼皮抖了一下，人就不走了。藍天，白云，多好的顏色……我們看不見。阿三手指觸了觸弦，發出錚錚的聲音。聲音不是顏色。阿三又觸了觸弦，想：“這次聲音中我看見了什么是藍，什么是白，什么是黑。”
　　
　　師傅不說話，只“嗯”了一下。阿三跟了下去。
　　
　　師傅老了。阿三就在前面走，師傅跟在后面。兩支竹竿，“踏踏踏踏”響過去。忽然傳來一個嫩嫩的聲音：“媽媽，媽媽！兩個瞎子！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個老爺爺，一個大叔叔。”女人的聲音接了上去：“絨絨，不許亂說話！真可憐。”
　　
　　阿三眼皮動了動，眼睛澀澀的，要落淚。手指重重的觸了觸弦，發出尖而凄楚的長音。
　　
　　師傅說：“阿三，咳咳，琴是活的，咳咳，一種人一種行當，咳咳，一種活法。”
　　
　　師傅擋不過人事，走了。阿三在師傅床前木木地跪了一宿，摸了摸師傅給他的琴，想師傅說給他聽的話。
　　
　　十幾年后，一個又老又瞎的人在榆樹下彈琴。聽琴的人都說：“這聲音怪呢，有羊的聲音，雨的聲音……可以看見顏色呢……拉出了人情世故呢。平平淡淡的東西，怎么到他的手里就另有味道呢？”
　　
　　于是大家送他一個綽號，叫“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