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小城來的人-非常故事
那是5月的一天,她加班完畢,照例乘晚間的地鐵趕回租在火車站附近的公寓。
車廂里擁擠不堪,靠門邊的地方坐著的那個男人也許是喝醉了酒,吐了一大攤穢物在地上,隨著車廂不斷搖晃與前進,那攤穢物慢慢地朝前方蔓延。車廂里別的乘客只得捂住鼻子敬而遠之,那男人身邊的一長條座位都空著無人問津。可是那個男人看起來依然無法支持住自己,不斷地從口袋里掏紙巾出來,又不斷地低頭嘔吐。
已經極其疲倦的她不知為何一下子精神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還在流動的穢物,選了個位置站定。她在看那個男人,她想他十之八九是失戀了。
男人和她一站下車,從地鐵車廂里走出來,她一直跟在他身后,看著他蹣蹣跚跚的樣子。終于一個踉蹌,他快要倒下,她一個箭步沖上去扶住了他。
她說,小心。那個男人抬起頭看了看她,勉強說了句謝謝。
她放開了手,率先檢票出了站。可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忽然感覺自己對這個男人非常好奇,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何會醉倒在這繁華都市最忙碌的地方。
于是她在原地等著,等那個男人檢完票出來。
她就是在那天遇到顏的,那個北方寂寞小城來的人。
顏是3天前到達這個城市的,一直投宿在火車站附近一個破舊的招待所里。
他是慕名來到這里,聽他們那里的人說,大城市里賺錢容易。他大學時代的很多同學畢業后來到了這里謀求更輝煌的前途。
那天晚上他用所剩不多的錢請一個大學同學吃火鍋,飲料是無限量供應的那種,于是喝多了啤酒。他的那個同學答應幫他在這個城市里找一份工作。
可是他的同學在那頓飯以后就仿佛消失了。
她決定了要幫助這個剛到這個城市的男人,她把另外一間用作書房的屋子收拾干凈,把房東留下的折疊床打開,讓顏住了進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這顯然不符合這個城市里人人居安思危并且對外來人員極其排斥的特性。她想早在認識他的那一晚便做了平時看來不可思議的舉動,繼續下去也一樣不過是無法解釋。
她找到了多年的好友懿,讓她幫忙為顏找了份不錯的工作。
她把這個消息告訴顏的時候,這個高大的男人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對她說,謝謝,我從心底里感謝你。她輕松地轉著手中的筆微笑地揣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心里有種功成名就的得意。
顏每天早起早睡也很早回家,他看起來從不流連這個城市的夜晚。一個月以后的一天,她終于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那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顏忽然問她,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在年底前儲滿一萬元?
她說,你等錢用?
他說,是的,我弟弟明年想結婚了,但是新房還沒有落實,所以我想為他出一些力。
她笑笑說,怎么不可能?你現在的月薪就是3000元,3個月試用期結束就是正式員工,自然會長薪。末了她又想到了一個辦法,如果實在不行,你公司里為你辦的那張牡丹卡還能透支5000呢,你先取出來,以后再還就是了。
是的,那時她的回答無比輕巧。一萬元對于她這樣一個都市白領而言,只需兩三個月便可輕松儲得。可它對于顏和她自己的意義,是她回答這個問題時根本無從得知的。
她也記不清楚是多久以后向喬治提出分手。好像是在一年中這個城市最熱的幾天。
在常去的意大利餐廳,喬治用他應對客戶的標準笑容面對她,即使是語氣也一樣的溫和。這個男人永遠是這樣,憤怒得不動聲色。
他對她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會犯這個錯誤,但是我沒有阻止你,與其說沒有,不如說根本沒法阻止。好在我并不擔心,非,我太了解你,也太了解我自己。我會把對你的感情保留半年。當你發現自己走到了路的盡頭,向左或者向右拐,我都會在那里等你。記得,要走得快一點。
她說,謝謝你的好意,這條路恐怕是直接通往羅馬,不會有盡頭的了。
他站起來雙手插進褲袋,是嗎寶貝?那么一路走好。
喬治就這樣走了,帶著一點傲慢與不屑。那一刻她在心里徹底地放棄了這個男人,她不要他留給自己的后路,她已經拋棄掉他們曾經一起共度的時間。
回到家已經錯過了前一階段一集也沒落下的某部電視劇的大結局,她有些遺憾。
顏走出來問候她。
這段時間他們經常一起看電視劇,然后在結束至睡前那段空白時間里聊天。顏給她講家鄉的事情,從小到大念過的學校,遇到的同學,教過自己的老師,以及后來在小城政府工作的事情。
她也給他講自己的生活,但發牢騷的成分居多。每次和公司里某個女同事意見不和,或者遭到上司批評,甚至中午送外賣的晚了幾分鐘她都會拿出來絮絮叨叨地抱怨一番。
這樣形式的對話在那天晚上當然被停止了。
她看見顏從房間里走出來,她忽然覺得說不出任何話來。她失去了喬治,她想要什么,她到底在干什么,這些問題一下子都被提出來質問自己。她感覺非常迷茫。
她走過去抱住顏,她開始哭泣。她說,我和喬治分手了,我忽然感覺非常空虛。
顏沒有任何的回應,只是任她這樣擁抱著。
好像很久很久。放開他的時候,她明白無誤地告訴自己,你無藥可救,你愛上了顏。
她一點點深入地了解顏,兩個人相處越多,彼此越熟悉,關系越密切。
有一點很讓她擔憂的地方,顏似乎不怎么喜歡這個城市,雖然他不得不承認他們那的人對這里的評價并非子虛烏有,他的那張大學文憑在這里產生的價值以月計算是他在小城工作時的近7倍。顏說,非,真的沒有想到,我們生活在一片天空下的兩個世界里。
國慶過后,顏告訴她自己找到了一份兼職,工作是某市場調研公司的調研員,任務就是為各種產品做不同類型的客戶訪問。
她笑著問他,還為你那年底之前一萬元的目標努力啊?
他勉強點了點頭承認。
顏的工作基本在晚上下班以后和休息日進行,第一個項目是做某著名品牌的碳酸飲料,地點是公司為他圈定的,方式是街頭攔截訪問。
可是顏自從接手那份工作以后不得不早出晚歸,和她相處的時間于是所剩無幾。幾乎所有的夜晚她只能一個人對著電視畫面發呆,然后無聊地爬上床睡覺。
她一直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直到顏開始做他兼職工作的第五個項目。
那天晚上她沒有加班,很早回到了家,和以往一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可就在電視畫面定格在一個速凍食品廣告的時候,她敏銳的感官忽然察覺到了一種別樣的可能:顏是為了躲避她才去找那份兼職工作,確切地說,是躲避她的愛。
大約是晚10時30分的時候,她聽見門外響起了顏的腳步聲,她快速地走到門后面。顏打開門便看見她,笑著說你扮鬼嚇人哪?冬至還沒到呢!可她不說話也不移動,她只是盯著他的眼睛看。
顏證實了她的猜想。他的誠實令她無法接受。顏向她坦白曾經對她說出的謊言,他來這里,不過是想在年底之前賺滿一萬元,原因是他在家鄉的女朋友必須在半年內動手術,而費用一時無法湊齊。
顏對她說,到了年底我就會辭職離開這里,回到那個小城去。非,我沒有愛你的能力。
她感覺窒息和崩潰。她拿起身邊的靠枕朝他擲過去,她說,你給我出去,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她說完這些還是不夠解恨,于是徑直沖進他的房間,拿起他的東西一件件往門外扔。
顏在那晚知趣地離開了。她一晚沒合眼。
顏離開以后的第五天,她在他才到這個城市時投宿過的招待所里輕易地找到了他。
她說,不管發生了什么,先跟我回去。
那天晚上,她一次又一次地向顏妥協。她說,我給你錢,你現在就匯回去,病拖久了會惡化,但無論如何你不要離開我,我已經離開了喬治,我每天都非常孤獨。她說,我給你時間,你回去將一切安頓好,你再回來,可是顏說,非,你最大的錯誤就是和喬治分手,你們是最適合的,而你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非,很多事情是如此不公平的,我們如此鬼使神差地遇到,對我而言多么幸運,但對你而言卻如此不幸。
她哭了,她無法想像這個男人就要在12月消失了,永遠地離開這里。她真的不懂顏,不懂這是為什么,他好像不懂得區別理智與感情,好像無法權衡是非和利益。
顏走的那天清晨到過她的房間。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維持了一個多月的冷戰。
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她醒了過來。天蒙蒙亮,她閉著眼睛不出聲,只是感覺他在房間里走動,然后門被掩上了。她知道他走了。她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這個男人,就這樣殘酷地走掉了。
她擰開燈坐起來,發現了桌子上有一只水晶蘋果。她一下子記起有一次和顏提到過自己在百貨公司的禮品柜臺看到一只很漂亮的水晶蘋果,嫌貴所以沒有買下來。
顏把給她的字條壓在水晶蘋果的下面。
非,我走了。我來這里,只想拿走一些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的東西,我得到了,知足。這偌大的都市忙忙碌碌,誘惑無處不在,而我只想要屬于自己的平靜生活。你的幫助無以回報,只字片語的感激之詞看起來虛假而無力。非,相信有一天你會懂我。我會用心去祝福你,感應你。
她想像著顏寫這些話時的心情應該是波瀾不驚,而她的埋怨與不解卻依然積累在心中無法消除。她拿起水晶蘋果朝梳妝臺的鏡子擲了過去。頃刻間,碎片滿地。
元旦的時候她去了顏的小城。臨行前她在電話里向懿坦白承認與其說是去那里是為了找顏不如說是想看看他的那個女朋友,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讓他戀戀不忘。
到達這個城市的第三天,大風雪停止了。天氣很晴朗,陽光照射在雪地上,有一種近乎妖艷的白。
她在午后兩點到了醫院的病房樓。她站在離大門10米遠的地方往上看。她知道顏和他的女友一定在這里,只是不知道他們在哪個窗口里面。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看到顏低頭推著一個女孩走了出來,他和她的輪椅在大門口停住了。
她看到了那個女孩,沒有任何過人之處,頭發扎成兩根長長的麻花辮,皮膚黑里透紅,顯然并不細膩。
而那一刻她無法再顧及這些。顏在她的對面,他們相隔10米的皚皚白雪和燦爛陽光。他始終沒有抬頭看她。
她就這樣望著這個男人,想著第一次遇見時他的狼狽不堪,相處時他的頑皮幽默,爭執時他的沉默不語,離開時他的堅定固執;她依然這樣望著這個男人,想著曾經從他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矛盾和痛苦,想著他的平穩和淡泊,想著他一貧如洗,亦無欲無求。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顏說他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兩個世界里。每一天,她在她的世界里積極地受金錢的全盤操縱,而他在他的世界里擺脫物質的誘惑安心地飯飽茶余。他們短暫地進入彼此的世界,卻最終要無奈地離去。
顏依然在她面前,依然沒有抬頭看她。他推著他的女友往左邊離開了。
她知道他不看她,但他感覺到了她。
在等候返航的機場候機大廳里,她的手機忽然想起。而當她費力地找出電話準備打開翻蓋時,鈴聲戛然而止。
她沒有去搜索未接聽電話的號碼,她知道那是誰打來的,可是他沒有等到她的聲音,她知道他不會再打了。
機場廣播通知她的航班開始登機。她站起來,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找出手機撥通了喬治的電話。她說,兩個小時以后來機場接我。你的愛情還在嗎?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