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狙擊手-人與社會
狙擊手趴在樹上,聚精會神地向男人瞄準。男人的腦袋清晰地出現在瞄準鏡中央,眉心與十字重合。狙擊手的手指只需輕輕一扣,那眉心上,就會多一個洞。那洞是白色的,散出淡藍色的青煙。也許是黑色的,子彈鑲嵌上去,像長出一只眼睛。
如果你想殺掉一個人,只要你堅持,那么,這個人的死期,就開始了倒計時。老兵這樣告訴狙擊手。狙擊手的狙擊生涯驗證了老兵的話。幾年來,狙擊手百發百中。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狙擊手。
今天,狙擊手帶了收音機。收音機里正在播送新聞。這也許可以將他暴露??墒撬f服不了自己。收音機貼緊了他的耳朵,開著最小的音量。他聚精會神地瞄準,聚精會神地聽新聞。戰爭也許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在等待這個消息。這消息會讓他快樂,也會讓他無所適從。也許戰爭是否結束,與他,與要狙殺的人,都沒有絲毫的關系吧。
男人在屋子里,屋子在樓的二層。男人把腦袋探出窗外,抽一根煙。因為屋子里有一位女人。女人坐在輪椅上,愉快地彈著鋼琴。鋼琴旁邊放著一臺收音機,狙擊手看到紅色的指示燈在收音機上歡快地跳躍。
男人抽完煙,將煙蒂掐滅,扔掉。男人繞到女人身后,輕攬著她的腰。女人笑著回頭,琴聲戛然而止,他們熱烈地擁吻。狙擊手慌了,他從沒有遇到這種情況,他只有22歲。他的臉紅了,喉結輕輕地抖。搭在扳機上的手指本來繃得很緊,此時卻放松下來。他想,當攬著女人的男人突然栽倒,當鮮血從他的眉心汩汩地流出,他懷里的女人,該是一種怎樣的恐懼?也許女人會崩潰,高聲尖叫。她的后半生不再有快樂,不再有幸福,不再有完整的生命,她將只剩下無盡的噩夢和痛苦。
狙擊手想起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在幾百里外的村子。他從沒有抱過她,吻過她,甚至沒有牽過她的手。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女人。想起他的女人,狙擊手笑了。笑痕一閃而過,他的手指再一次加了力氣。他不想被自己說服,他不想放棄。射殺男人是他的任務,他必需百發百中,他別無選擇。
十字再一次對準男人的眉心,對準那顆黑色的痣。
突然,男人放開女人。他盯著鋼琴旁邊的收音機,表情一點一點地變化。狙擊手的手指突然再一次放松。他幾乎硬生生地拽回一顆飛出槍膛的子彈。他聽到收音機在耳邊輕輕地說,戰爭結束了。戰爭結束了?狙擊手的身體晃動一下,耳膜幾乎被這輕微的聲音震碎。戰爭結束了!他從心里喊出聲音。這聲音沿著血管迅速奔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他的每一絲肌肉都開始了顫抖。
瞄準鏡里有一個男人。他本來要射殺這個男人,不顧一切。為此他策劃了好多天,準備了好多天。可是現在戰爭結束了,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他討厭戰爭,討厭射殺。他討厭大兵,討厭軍功章。他討厭此時的自己。
瞄準鏡里的男人突然變得瘋狂,他仰天長嘯,表情痛苦。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跪倒在地,把額頭磕得鮮血淋漓。他站起來,從腰間掏出手槍。他把槍口對準女人……
狙擊手終于扣響扳機。男人撲倒在地,他持槍的手腕被射穿一個洞,子彈擊碎骨頭。男人沒有回頭,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手,他根本就不在意暗處的狙擊手和滾燙的子彈。他用另一只手迅速將槍撿起,他狂嘯不止。
狙擊手似乎聽到了男人的哀嚎。瞄準鏡里的十字再一次與男人的眉心重合。
“呯”一聲響,男人的腦袋炸開。紅的血瞬間從男人的腦后噴出,綻成一朵煙花。狙擊手的手指早已僵硬,他沒有開槍,他沒有必要開槍。最后一刻,男人把槍捅進自己的嘴。像被一只強弓射出,他的身體砸向鋼琴。狙擊手似乎聽到鋼琴發出沉重的低音。那聲音憂傷并且深遠,將女人的哭聲和尖叫聲掩蓋。
狙擊手扔掉他的槍。戰爭結束了,他不再需要槍。他認為戰爭與女人無關,與男人無關,與仇恨無關,與世間的一切無關。戰爭的本身具有生命,現在它的生命結束了,他該去安慰女人。
然后,他的眉心,就多出一個圓圓的洞。那洞是紫色的,飄散出淡藍的青煙。
他被潛伏在樓頂的狙擊手射殺。那個狙擊手,沒有收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