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強迫我早熟-生活錦囊
26年了,每到這一天,我總覺得冷,這是來自心底來自骨髓的寒意。
26年前的今天,龍華火葬場的門口。
雕龍的煙囪,高高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時不時“轟”的一下,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在料峭的春寒里,逐漸飄散,變淡。
我呆呆地看著它,感覺死亡不是童話里通往天堂的道路。童話里的天堂路開滿鮮花,而這煙囪如此丑陋。
前一天晚上,聽到爸爸死訊的時候,我沒有哭。我平靜得不像他的女兒,甚至不像一個孩子。
作為一個二類右派的女兒,作為一個老是聽大人們悄悄議論著哪一個相熟的叔叔伯伯阿姨又沒了的十歲女孩,冥冥中早就在等待著一種模糊而又清晰的可怕的東西,早就知道自己的家會有破碎崩潰的那一天。
那個夜晚,媽媽遲遲未歸。我帶著妹妹和外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問會有什么事發生。可誰的心里都有預感,一定有什么事已經發生。
十一點多了,媽媽才回來。表情沒什么異樣,只是淡灰色的夾衣已被屋外的冷雨淋成了深灰色。
她打發我去睡覺。我剛一轉身,她就對著外婆哭了。
她說爸爸死了,是自殺。昨天,吃了過量的安眠藥。
她說她今天去了龍華火葬場,想最后看他一眼。她在雨里站了很久,可他們不讓她進,要她劃清界線。
她回頭對我說:明天我也不能去,你去給爸爸送點東西好嗎?
好的,媽媽,我去。你別哭了。
我回答得那么冷靜,連今天回想起來都有些詫異。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媽媽就把我叫起了床。
她拿出一套西服、一件白襯衣、一雙皮鞋、一雙襪子,打成一個包袱。她往我兜里塞了三十元錢,那是用來收爸爸骨灰的錢。
然后,她送我上了43路公交車,把我交給了售票員。
龍華火葬場的門口,全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和我一樣,手里提著個包袱。
看門的老頭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走到跟前,他問我,“來看誰?”
我默默遞上死亡通知單。他接過去,看一眼,就轉身進去了。
他進去了很久,寒氣一點一點侵襲了我的全身。
我忽然覺得,爸爸死了,這是解脫。雖然那時的我根本不懂得苦難的準確含義,也不懂得忍受苦難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但我心里對生和死有了一種極具體的感覺。
與其那樣活著,不如這樣死了。
我把錢遞給他。他拍拍我的頭說,“回去聽話一點。”我點點頭。那種感覺,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關照一個孩子什么,倒像是兩個大人在達成一種默契。
爸爸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年齡,甚至超越了痛苦。也就在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童年。這樣一種生命層次的飛躍,使我比同齡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更成熟。因為我知道,只有照顧好自己,才能少給媽媽添麻煩。
于是,就有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捧著她父親的骨灰盒,一個人坐硬席火車,從上海到哈爾濱,三天兩夜,送她的父親回他的老家。
四月的哈爾濱,松花江還沒完全解凍。第一次出門,我什么都不懂,連害怕也不懂。只知道,我一定要把媽媽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好,一定要把爸爸送回家……
我一直覺得人生其實就是兩大問題,愛與恨,生與死,它們的來與去,都由不得我們。我們只能主宰生和死之間的那短短的一段時光。活著,就活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