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二支安魂曲-非常故事
冬天依然這樣的沉重。我推開窗戶的時候看見落雪安靜地覆蓋蒼茫的大地。
似乎已經過了好久好久,我沉睡得如同一個無知的松鼠,在自己的洞穴里圍著那些久久不會散去的溫暖,緩慢而冗長地沉睡,當那些樹木又走過了仄仄的一個輪回,當冬天已經籠罩所有曾經干凈的土地,我還是沉睡著,帶著一臉的茫然和無知,卻不知道外面的風雪已經逼近我低矮的樹洞的門。那些樹木低聲地哭泣,我聽不見。就這樣睡著了,在鸚鵡螺和三葉蟲的世界里成為一個最安靜的化身。
在幾百年前,我是一個孤獨的獵人,我的肩膀上棲息著我永不背叛的鷹。我穿行在那些炎炎得如同熔巖的日光里,在飛鳥裂日的罅隙里抬頭,在黑雪墜地的斷章里引弓。我在幾百年前已經習慣了孤獨,那是一種最遼遠而空曠的人生。單槍匹馬地在遼闊的大地上揮灑我的熱血,在荊棘割傷我的時候皺眉,在對著野獸的時候怒吼,在看見安靜的麋鹿的時候瞇起眼睛微笑。在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刻,我會突然從夢中醒來,看到月光一瞬間覆滅了整個森林。而我頭上的鷹,永不背叛我的鷹,桀驁地飛在凜冽的風里。每當我閉上眼,我總能聽到那些在我記憶里匆匆而過的聲音重新掠過樹木的頂端,然后迅速地消失在我無法看到的森林盡頭。
你是累了嗎?我的鷹飛在蒼穹上看著我。
你是哭了嗎?我的鷹站在我手上盯著我。
我說沒有,我說,鷹,我想我媽媽了。我已經很久沒見她了。當那天蒼穹裂出最華麗的紋路,當那天紫堇開出最奢華的挽歌,當那天我站在了風的最頂端,我就成為了一個最孤獨的獵人。我的母親告訴我獵人的極意:自由,孤獨,桀驁,不馴,兇狠,溫柔,漂泊,永生。我忘記了從哪一年開始,我就離開了我的媽媽,獨自披上雪白的狐皮,一腳踩進深深的雪,在森林每一道蜿蜒的紋路里踽踽獨行。可是,當每一個午夜夢回,我總是夢見自己還是個野孩子,躺在媽媽的膝蓋。媽媽,這些年,你還好嗎,當年那個你親手教他引弓教他跳躍的那個曾經落拓的野孩子,已經是個驕傲的獵人了。
我總是在春天里看到夏天,在夏天里夢到秋天,在秋天里感受冬天,在冬天里覺得一切那么綿長沒有盡頭,一直一直延續到那個我看不見來路和去路的拐角。我沉默著穿越了四季穿越了湖泊,無數的飛鳥飛過我的頭頂,無數的麋鹿臥倒在我的腳畔,我總是在有風的黃昏為它們吹奏無間的笛,失了三魂,葬了七魄。于是黃昏被我吹得格外的綿長。那些生靈安靜地圍繞在我的身邊,在笛聲斷續的間隙里,引吭無數的滄海和未完的悼念。我總是看到沉默的天空和無聲的浮云,他們永遠都不說話,我知道他們曾經看過夸父熾烈的奔跑也看過后羿葬日的剪影,他們目睹了時光一千年一萬年從他們下面奔跑而過,而他們,也安靜地沉默了一千年一萬年。我抬頭看著永不說話的蒼穹,它教會我沉默是最偉大的人格。
我躺著,沉睡著,等待來年又來年的春色昭然。
上海冬天深夜的街道很冷清,特別是我居住的地方。這個上海的角落沒有任何繁華的喧囂,安靜的人帶著麻木的表情匆忙地行走。我覺得這個地方的天空上肯定沒有天使,因為這里的天空,總是帶著死亡一樣的安靜,還有那種灰色的沉重。樓下的超市很冷清,很少的人。我喜歡一個人在里面閑晃,買杯咖啡然后蹲在馬路邊,看著口里吐出的白氣和咖啡冒出的白氣一起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夜深了,沒有車。整個馬路那么安靜。
這個冬天比上個冬天熱,上海沒有下雪,可是我覺得特別寒冷。我總是夢見春天早早地到來,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繁花滿城。我想桃花島上的那個孤獨的黃藥師,應該看到了他的家鄉,桃花終于盛開了吧。我想他一定會哭。
有時候我站在馬路邊上看到樹木間隙里碎汞一樣的陽光,時光在某一個瞬間突然一個倒流,一恍神,一閃回,我突然看到17歲的自己站在馬路邊。我有點難過,因為我看到自己的白衣服上落滿了塵埃。可是卻不敢去抖落,因為一碰,就會在我的身上留下骯臟的痕跡。所以我皺著眉頭一臉沉默地觀望著整個世界的物欲橫流,聽到天父在云朵之上對我說,沉默是最偉大的人格。一條狗從我面前跑過去,沒有陽光,它身后沒有倒影。
有些事情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一個國王,在自己的世界里,縱橫跋扈。你不要聽我的,但你也不要讓我聽你的。
我總是瞇起眼遙想在不遠處的那個春天,也許那會是一個契機。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是繁花飄落的春天,那個曾經憂傷曾經愛孤獨地看落日曾經愛哭愛難過不愛說話的小王子,在那個春天里,終于長大,成了偉大的國王。我記得我是笑了,我真的笑了。記得當時年紀小,夢里花落知多少。
我想我該裹緊風衣安靜地等待,等待那個遲遲不肯到來的,沒有風的春日。
但無論四季怎樣地側臉,獵人,總是高傲而孤獨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