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亮著時,沒有人回來過-世間感動
省城里死了一位老婦人,她的丈夫是個靠救濟金過活的七十歲工人,到電信局發了六封電報:“母逝速回父。”
發完電報后,老人回到家中,坐在一張長桌旁的板凳上,逝去的妻子冰冷的雙腳就在他身旁;他吸著煙,口中喃喃訴說著自己的哀傷,他低聲地啜泣起來,然后使自己平靜下來,替懷表上緊發條,老人等待兒子們歸來。
第二天,長子搭飛機回來了。其他五個孩子則在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內全部到齊。他們之中,老三帶著六歲的小女兒回來了,她從未見過她祖父。
母親躺在桌上已經三天了,卻聞不出任何死尸的味道,她的身體早已因疾病而消瘦凈化;她豐富而健康的一生都給了孩子,直到去世之前仍深愛著他們。
這些高大的男子,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靜靜地分立在棺木旁。站立在棺木旁的七個人里,父親最矮小瘦弱,他抱著小孫女,小女孩睨著眼害怕地看著她不認識的祖母,祖母死寂的雙眼似乎正從半合的眼瞼下注視著她。
兒子們間斷地啜泣,強忍住淚水及憂傷的表情。他們的父親已停止流淚,因為早在這之前,他就一個人號啕大哭過。此刻的他壓抑著興奮及一種不合時宜的喜悅,凝視著半打強健的兒子。六個人之中,有兩個是船員,一個在莫斯科當演員,帶著孫女的老三則是醫生,老幺正在攻讀農科,長子則是飛機制造廠里的部門主管。六個兒子伴著父親,不發一言地圍繞著逝去的母親,為她哀悼悲傷,但是彼此心中卻隱藏著一份絕望,一段兒時的記憶及過去不時由母親心中發出的那份不要求報答的愛。他們的母親成了一具尸體,不能再愛他們,她像個毫不在乎的陌生人般躺在那兒。
老婦人臨死前曾經囑咐她丈夫,要在出殯前請一個教士主持告別式,兒子們回到家后,老人請了一位牧師,他將蠟燭環繞棺木一圈后點燃,香爐里燒著香,當他繞著棺木走動時,口中便喃喃地念起書本上的字句。孩子們一個挨著一個立定在棺木前,低頭看著地板。
當牧師完成這簡短的儀式后,收拾他的道具。老父親塞了些錢在他手里,牧師立即在門口消失了。
那天晚上,父親準備了六張床,放在一個空房間里,并且讓小孫女睡在他逝去的妻子已使用了四十年的床鋪上,這張床緊挨著他自己的床而且和棺木同在一個房間內。兒子們則回到另一間臥室去;父親一直站在門口,直到他的兒子們脫下衣衫上床后,才將門帶上。小孫女已經睡著了,她一個人躺在一張掛有睡帳的大床上。
老人走向那尚未蓋棺的妻子身旁,親吻她的雙手、額頭及雙唇,并對她說:“安息吧!”他輕輕躺回孫女身邊,合上眼,希望能忘記一切。可是剛睡去,突然間又醒過來。從他六個兒子住的房間門縫里透出一道光:他們點著燈,笑鬧及談話聲充滿整個屋子。
大兒子興致勃勃地、十分狂喜地談論著金屬推進器;兩個船員兄弟述說著他們在國外的各種歷險。已經有好多年,他們彼此不曾碰面,而他們也不知道未來什么時候能再相聚。也許只有等到父親的葬禮吧?興奮一陣后,在地上滾成一堆的兩兄弟突然撞倒一張椅子,突然間,大伙兒安靜了下來,這時,大兒子要求演員弟弟輕輕地為大家唱支歌——他想弟弟一定知道一些美妙的莫斯科歌曲。但是,演員弟弟說,要他在這種場合歌唱,好難為情,除非臉上遮些什么。于是其他人在他臉上蓋了一塊布,他便在遮布后頭唱將起來。
唱著唱著,另外兩個兄弟笑得好大聲,因此小孫女伸出睡帳對著黑洞洞的房間喊著:“爺爺,爺爺!你睡著了嗎?”“沒有,我還醒著,我就躺在這兒呀!”老人邊說著,邊壓低咳嗽聲。
小女孩收不住眼淚,開始抽噎著,老人撫著她的臉,充滿了眼淚的臉。
“為什么哭呢?”老人輕聲問。
“祖母好可憐,”小孫女說,“他們在那里笑,可是祖母一個人死了。”老人沒說話,他抽動著鼻子,間或咳了咳。小女孩覺得害怕,便坐起來仔細地看著祖父,確定他沒睡著,便問道:“那你為什么也哭呢?我已經不哭了。”
祖父撫著她的頭,輕輕地說:“不是,我沒哭,我只是流了些汗。”
小女孩挨著老人枕邊坐著。
“你想不想念奶奶?”她問,“不要哭嘛,你老了,不久也要死去,那時候就不會哭了。”
“不,我不哭!”老人平靜地回答著。
隔壁喧鬧的房間這時也寂靜下來,因為其中一個兒子說了些話,聲音十分輕柔。老人聽得出是老三,也就是小女孩的父親。從一開始,就不曾聽到老三說話,總之,現在是他使其他兄弟靜下來,甚至不再說話了。
一會兒,臥室門開了,老三衣著整齊地走出來。他靠向棺木中的母親,親近她那張已不能感知任何事物的臉龐。
深夜里四周一片寂靜,老人和小孫女屏著氣息看著他的兒子及她的父親。老三突然挺直身軀,在黑暗中伸手想握住棺木的另一邊,可是抓了個空,只是將棺木往桌角移動了一下,但整個人卻跌坐在地上,他用頭重重地撞擊地板,仿佛是一樣沒有生命的物體般,嘴里不發一聲——不過他的女兒卻尖叫起來。
其他五個兄弟穿著內衣跑出來,把他抬回床上以減輕痛楚。好一會兒之后,老三蘇醒過來時,其他人都已穿扮整齊,縱使這時只是凌晨兩點。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悄悄地繞著房子、院子,走進屋外那片充滿幼年時光的深夜中:他們哭泣,喃喃訴說些不連貫的話語,仿佛母親就站在他們面前傾聽,而憂傷著她的死亡使孩子們為她悲悼;如果她能,她要永遠活著,這樣就不會有人為她傷心,而她親生的骨肉也不必浪費心力在她身上。但是母親卻沒有氣力過長長的一輩子。
隔天清晨,六個兒子扛起棺木,老人帶著小孫女走在后頭,加入出殯行列。此時,他早已習慣于為這位老婦人哀悼,心里既滿足又自豪,他相信,將來他那六個令人贊賞的兒子也會像這樣埋葬他——而且會做得一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