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不知歸路-社會
常想,一個人來到世上,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總會有某種緣由,哪怕是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緣由。佛說緣定三生,不管有沒有輪回,既然生命已屬于今生,就努力泅渡到彼岸吧。而人生就算是苦海,你也要愛上這寂寞旅途,愛上每一道漣漪,每一片驚濤駭浪。
人生在世,要喜歡或熱愛某種事物。一個人活著,不能無愛好、嗜好,要不會空虛,但有了愛好又不能上癮,上癮則成癖成病,總要尋找某種特定的藥,以保持生活或生命的平衡。
也許我天生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總愛置疑生命的意義。我常常厭倦著正在干的事情,忽然間會覺得索然無味。當我真正無所事事時,又覺得無聊。沉醉不知歸路,是我喜歡和向往的一種境界。可我卻不能像李清照那樣,整日飲酒吟詩,或乘小舟誤入藕花深處。我不醉,我亦知道歸路。我總是絕對地清醒著,我不喜歡我的清醒,我希望能癡迷于某件事或某個物,能夠對萬事萬物中的某一小部分能比較長久地喜歡,可是難以做到。我試圖把時間填滿,于是寫字,讀書,聽歌,看電視,逛街,買華服,吃美食,聊天,玩游戲,游泳,爬山……可僅僅是干著這些形式上的事情,得到片刻的歡愉。我的心依然不能久而深地沉醉于其中某一種。是的,虛無感從不會消失,它只是潛伏在周圍,隨時等著入侵我的生命。我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才是我想要的幸福,可是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我常常羨慕那些酒醉之人,情迷之人,做夢之人,會偏執(zhí)地熱愛某種事情甚至到有些病態(tài)的上癮的人,他們有精神鴉片,有對付空虛之毒的解藥,而我仍在尋找,清醒地冷靜地尋找。在未找到對癥的藥之前,我只好短暫地寄存在文字里,暫時把這些零散的文字當作自己救命的稻草。
尼采說,人,動物的人,沒有意義。看來像動物一樣畢生只追求能夠果腹的食物,這樣的生命是毫無意義的。可是實際上我們比動物還要貪婪,這大千世界的物質繁華,又豈是美食這一樣呢?我們終其一生,還要在衣食住行和名利的漩渦里掙扎。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物質追求外,我們又要為精神世界尋找永久的支撐。精神支撐,也許才是我們與動物的不同之處。精神追求賦予生命一定的意義。可哪一種信仰才是永不坍塌、哪一種熱愛才會讓我們深深沉醉呢?
叔本華認為,人永遠不會快樂,但卻窮一生之力追求自認能使其快樂的事物。也許對我們平凡的蕓蕓眾生來說,還是不要知道這樣的生命真相。什么事物都不要看破看透,也不要早早地拿到答案,始終對明天心懷期待和夢想,半清醒,半糊涂地行走在人生旅途,慢慢地去了悟生命,窮盡一生卻心有所系、所牽、所求與所愛,才會有溫暖和美好的感覺吧。
“偶有名酒,無夕不飲”的陶淵明,對生死、愛恨、名利都很達觀超脫,是因為他有沉醉的酒、癡迷的詩和獨愛的菊。對他來說,酒與詩更是療治生命之痛的藥。“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甚至在挽歌中,還慨嘆“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既然作為人而活著,就一定要喜歡和迷戀塵世的一些東西,然后從物質表象抵達精神內核,哪怕這種熱愛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而這世間,究竟什么才會讓我一再沉醉?我還在尋找著。而沉醉到忘了歸路,該有多么幸福啊!
選自《散文選刊》
二月底,一連下了幾天大雪,到處都是一片白芒芒,行人道上的雪被來往的鞋印“壓”成了冰。但突然在一夜之間,雪完全融化了,冰也變成了污水,流入下水道。
云層里的太陽笑吟吟地伸出頭來,塞納河畔的風也牽來一絲兒暖意。春天,就這樣突然間降臨到了巴黎。
同樣是突然間,有一天我驟覺到巴黎是這樣地可愛,如同一位蓬頭垢面的美人。但我們要有一雙慧眼,一個寬大的藝術家胸懷,一份耐心,一份閑情,我們才能夠窺視到這位美人的姿色。
巴黎是屬于藝術家的。
巴黎如同一個汪洋大海,能夠容納一切合軌和出軌的思想和行動。所以,如果你有一份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力,如果你生命中的基本原則絕不會被任何外界事物所影響,那么,你真幸運,你將如同一只展翅高飛的海鷗,能夠在這個大海中任意翱翔。
如果你沒有一丁點兒藝術細胞,同時你的生命中又缺少一個基本原則,你的思想又隨時會受到外界事物的影響,那么,巴黎就會不屬于你。因為這個汪洋大海有太多的風浪,而一些只能夠隨波逐流的人,往往很難逃脫被大海吞沒的命運。
所以,巴黎是屬于藝術家的。正如同巴黎人說:春天是屬于巴黎的。
春天真是屬于巴黎嗎?
最先染上春色的是婦女們的新裝。其次是公園的草地上萌出的各色小花。還有光禿禿的樹枝上綴滿了青翠的嫩葉,還有那些先開了一樹的小黃花,然后才長出葉子的小樹。還有那些鴿子、麻雀又連群結隊地在頭頂上飛舞,如同仙女散花。接著,咖啡店門前的露天座位又開始高朋滿座。冷清清的公園又成為情侶的約會所。法國人很懂得生活的藝術,無論他們怎么忙,總會留下一段空間來享受生命。他們這點生活藝術深獲我心。以前,朋友們常常笑我是忙碌命,而我也真是深恐浪費時光。所以,我常常沒有星期天,有時,甚至把一天時間當作兩天用。有一回,一位朋友對我說:“像你這樣天天忙忙碌碌,把美好的時光全部花費在工作上,連星期天也不例外,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思呢?”當時我無言以答,也曾為他的話一度深思,但過后我還是“樂”此不疲。來到歐洲以后,我仍然常常沒有星期天,仍然是忙碌命。但有一天,一位瑞士朋友很認真地不許我在星期天工作。他理由充足地說,我違抗天主的誡命,因為天主規(guī)定星期天為休息日。接著,我被瑞士人那悠閑的星期天深深地吸引。接著,我居然學會了在百忙中保留一段空間來享受生命。來到巴黎以后,我更向往這個生活的藝術。可見人多多少少都會受到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但受到哪一方面的影響,則全憑個人的判斷力和自身的造化。
在這樣美好的春天,坐在露天的咖啡座閑賞“風景”,身邊伴著一位能夠“意在不言中”的朋友,那真是生命中一種愜意的享受。那些過往的行人會給你千百種靈感,千百種領悟,千百種笑料。有時候,你還會飄飄然地感到:“眾生皆醉我獨醒”。當然,你同樣成為別人眼中的一景,所以,你盡可能不要得意忘形。有一回,我和一位能夠“意在不言中”的好友喝下午茶,我們高坐在咖啡店門前的座位上欣賞風景。當我正在飄飄然地“眾生皆醉我獨醒”的時候,他突然大煞風景地對我說:“你真是與人不同。你喜歡寫作、繪畫、音樂,你應該是一個藝術家。但不抽煙、不飲酒、不喝咖啡、不喝茶,甚至連我抽煙也皺眉頭,還有那一份潔癖,哪里像一個藝術家。不過,話說回來,你那份獨來獨往的作風,老是不記馬路方向、門牌、路名、地下電車站名,甚至你時常要用的電話號碼都會忘了,這份又迷糊、又瀟灑的勁兒,倒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毫無牽掛。”他的話雖然有點刻薄,但我好喜歡他那一句:毫無牽掛。
我真的毫無牽掛嗎?
我原有許多的牽掛,因為我有一份戀舊的感情,對許多事情我拿不起,也放不下。有一天,我為了忠于自己,毅然越出了軌道,于是,我整個外在的世界被改變了。我突然間發(fā)覺:十多年來我細心經營的成果,真心灌溉的友誼,只由于一個越軌的行動,幾乎全部化為烏有。原來我被別人認可的,不是由于我自己,或者我實在的才能,而是我一向照著別人的標準而活,從來不越軌,我突然間發(fā)覺:原來在失意中要求別人的了解,要求別人的援手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盡管對方是多年好友,對我多么熟識,曾經多么欣賞我,或者看著我成長。我突然間明白:原來最客氣的拒絕,最客氣的不信任,就是沉默。他們用沉默拒絕我的請求,用沉默否定了我親身經歷的故事,然后,用他們自己的想象力為我完成一個“通俗合理”的故事,就這樣決定了我的罪名。我還能夠做什么呢?我不能強迫別人相信我有一顆天使的心;我不能夠幫助別人看清事實的真相,我更不能夠要求別人同意我的選擇,我什么都不能夠做,但我已受夠了痛苦,我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只好把一切拋開,毫無牽掛。
真的,當有一天,你認定了一個目標前進,對這個世界毫無別的要求時,你就會突然間覺得:生活原來是這般輕松平常的事,以前真是入世未深,小題大做。如今,對于一切自己想擁有的東西,我再也不堅持:我要。我只是在想:有一天我能夠獲得嗎?如果你要在巴黎活得輕松愉快,你必須有一份豁達的胸懷,來容納這個大海里的千奇百怪。
一位朋友對我說:“你注意到嗎?這個看來臟兮兮、亂七八糟的巴黎,卻蘊藏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充溢在巴黎每一個角落。在幽靜清雅的高級住宅區(qū),在低級骯臟的貧民區(qū),你都會感覺到有一股蠢蠢欲動的生命力,這是別的城市所沒有的。
這就是為什么巴黎不斷產生曠世的藝術家;這就是為什么很多人喜歡巴黎,因為巴黎不讓你有一分鐘感到寂寞。”這是真的,看來,春天果真是屬于巴黎,因為春天是一個生命力最旺盛的季節(jié),它能夠復活一切被嚴冬所摧殘的植物。
春天,在巴黎,天空是這樣地蔚藍,塞納河內的水也興奮得幾次溢出了河堤。
但你不要擔心這些河水會造成泛濫,它只是讓清潔工人忙一忙罷了!
這就是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