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有兩次父親的哭-情感
我的父親身量不高,偏瘦。早前愛釣魚,于是曬得黝黑。他性情沉默,心情卻經常很好。受我母親的感染,少年老成的沉郁威嚴漸漸淡化,我記得到我十多歲時,他就經常帶笑意了。倒不是有什么事兒老讓他高興,而是不自尋煩惱。多愁善感,優柔寡斷,這不是他。他是非常務實的一個人,對人間事沒有虛妄的期待。不奢望,不落空,于是身心平和,整個人穩定得像臺德國機床。
事實上他就是修理機床的。一輩子最得意的時候,混了個車間主任當當。沒做多久,被牽連,擼了官兒。我記得那一年我十四五歲。有一天傍晚,我放學回家,家里沒開燈。父親一個人在黑暗里愁坐。也就那么一回,我看到了他的不如意。其他時候,父親是很體面、很自尊的一個人,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記得有兩次他的哭。一次是看春晚,一首《常回家看看》,那時候奶奶在世,我們一家遠離四川已多年,很少回鄉。父親潸然落淚。一次是我母親急病,心力衰竭,非常危險。深夜他穩穩開車送母親去醫院,后來我察覺,不是穩,是怕。病情穩定,第二日,我回家,撞見他坐在沙發上哭。大滴的眼淚往下滾,然而無聲無息,近乎凝固。
奶奶去世,父親獨自回鄉奔喪。這件事他處理得不對,應該攜我們回去的。這一樁事是我們家十年來爭吵的焦點。那時我回北京,正在緊張寫紅樓劇本,一晚,父親打電話來。那邊在辦喪事,鄉村音響,白事熱鬧得很,什么歌手在唱流行歌曲,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空放著,讓我聽。一曲又一曲,而我們就沉默在電話兩端。
這幾年他自然地談論生死。帶我去給先人燒紙,會隨口囑咐,以后,你也要給我們每年燒紙啊。父親相當于無父。我的祖父是個敗家子,好酒嗜賭,散盡家財。他在八九歲,就自覺承擔一個家庭,照顧五個弟妹,長兄如父。孩童時,他就去做工,半夜即起,磨豆腐,幾十斤,然后奔去上學。工作后,一直負擔弟妹的學雜生活費用。幾十年,即使到了如今,仍不舍弟妹,仍舊為他的幼弟找轍看顧,癡心不改。所以我說,他是早已準備好做一個父親。他的一生,都在做一個父親。
我的母親呢,從小無父無母,精神上是個孤兒,是個孩童。他們倆是天作之合:一個早已是父親,一個一生是女兒。父親保護了母親的天真,讓她一生都能帶著那股憨真驕縱。他有時也委屈,打電話來訴苦,離家出走至菜場,然后順路買菜回家。
三十歲以后,我越發像父親了。牙齒不好,過敏,鼻炎,頭發出油,熱愛工作,以及我非常不甘愿的現實、精明,在精神上要做別人的父母親,就要照顧許多人,大包大攬,自然而然。然而我已經成熟了,是個大人。標志就是:我歸因于他,而不歸罪。這一切融化于我身,漸漸顯影,如一張底片,你我是重影的,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