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愛雕刻-情感
噩夢,一個接一個地紛至沓來。每個夢里都有無數的指責、白眼和紛紛揚揚的唾沫星子,他們父子二人猶如兩具被剝光了衣服的玩偶,被牢牢釘在鬧市街頭的恥辱柱上,供人圍觀……
醒來,心情是無比的懊喪與失落。他百無聊賴地翻找出那截桂圓木,在手中把玩著。這是他花了10元錢從木料師傅那里買下的。在他眼里,它已不是一截毫無生命的木頭,而是一尊叫做父愛的雕像。腦海里浮現出父親蹲在門檻上默默抽煙的背影,為了籌夠他每年上萬元的學費,父親竟然去一家玻璃廠背化工原料,脊梁上全是被化學品感染的水皰……那一刻,讓他的心疼了好久
他早就打算把心底那份對父親的愛,一刀一刀、一鋸一鋸地融進這截木頭。可是,與噩夢伴隨而來的那種悵然悲涼的情緒總是糾纏不去,讓他久久無法下刀。他開始后悔把父親帶到省城來了。
為了讓父親不那么辛苦,也想讓父親在城里找一份比較輕省的活干,他們父子在省美院附近租了一間簡易民房。從安頓下來那天起,父親就一刻也沒有閑過,擺過小攤、看過大門、撿過廢品、干過臨時工,只要能掙到錢什么都干。但沒想到,父親競偷偷地當了人體模特,還是裸體的那種。其實在美術院校里,他們同學之間也互相當人體模特,只為了省錢。而學校從外面找模特是要花錢的,著衣模特費用較低,只有五元錢,裸體模特課時費能掙13元-15元,一個月下來,也有七八百元的收入。說心里話,他不想讓父親干這個,他擔心有一天,他們父子將活在別人嘲諷的眼神與紛亂的非議之中。可又覺得父親這樣能掙個輕省錢,也是一項不錯的收入。自始至終,父親從未向他談及此事,他也不好意思主動過問,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盡管他所擔心的事情從未發生,但自卑猶如大田里的稗草在心頭瘋長,讓他脆弱的神經異常敏感。
終于要面對一個尷尬的局面了。那個彌漫著霏霏細雨的下午,他突然接到一位著名畫家的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協助完成一幅油畫。受寵若驚的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當他揣著一份忐忑的心情找到那棟別墅,上到三樓,猛然發現父親也在那里,正要敲門——他們父子竟然在當模特的時候碰了面。他就猜到,這一定是畫家的刻意安排。他緊挨著父親站定,聞見父親身上散發出~股淡淡的硫磺香皂的味道,父親來之前一定剛洗了澡。
一陣寒暄和交流之后,他們很快就明白了畫家的創作意圖。他不需要脫衣,但父親必須裸體。他連忙把畫室里那臺惟一的電熱器放到父親身側,然后靜靜地站在父親旁邊。父親好像完全沒把現場的幾個人放在眼里,他微笑著脫掉粗布外套,再一把翻起其余的毛線衣和內衣,頭一縮就全脫了下來。然后是內外褲,那個熟練勁,快得不超過5秒鐘。他看著身旁一絲不掛的父親,眼睛一紅,迅速地將頭仰向天花板,生怕眼淚掉下來。畫家大概被他們父子的舉動感染了,他迅速拿起畫筆唰唰地畫了起來。一筆一畫,現實中的父子就這樣走進了畫布。
天近黃昏的時候,油畫完成了。父親沒有收畫家遞過來的13元錢,父親在懇求畫家幫兒子聯系進雕塑村的事情。畫家鄭重地握了下父親的手,又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刻,他的胸腔里翻涌著一股激動的熱流。他突然間讀懂了父親!父親正以一個農民特有的質樸與誠懇為自己贏取發展的機會,即便在做裸體模特的時候!父親的懇求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善良與真誠,相信世間沒有人會拒絕一位父親的舔犢之情吧。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畫布。畫布上的父親,正一絲不掛地坐在那里,臉上的表情平靜祥和,透出一種淡定、從容的神態,仿佛苦難艱澀的生活絲毫未能磨滅一個男人的鎮靜與自信,甚至還洋溢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父親的目光靜靜地望向遠處,眼神是那么明澈、誠摯,充滿熱切的渴望神采,如一抹溫暖的陽光霎時照亮了他的心頭。他原以為,生活窘迫到這種地步,難免不讓人妄自菲薄,萬念俱灰,就像他一直以來的心情。但是父親,畫中的父親讓他豁然頓悟:一個人,即便貧困到衣不蔽體,也絲毫不用擔心被人瞧不起。只要你還擁有一雙坦然的眼睛和一顆誠懇的心!
他用力地抹了下濡濕的雙眼,淚水已經沖刷掉所有的自卑與沮喪。他終于明白,父愛,該是怎樣一尊雕刻。
這份赤裸裸的恩澤,將讓他受益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