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是最好的砝碼-人物
耶魯大學榮譽教授史景遷
著名歷史學家、耶魯大學榮譽教授史景遷于美國當地時間2023年12月26日逝世,享年85歲。史景遷是國際知名漢學家,曾有學者評價,史景遷筆下的歷史魅力在于,他以“說故事”的方式將歷史娓娓道來,使歷史成為可供讀者投射情感、釋放想象的私人場域。同時,他致力于從不同文化的差異中探求人類共同的本性,堅持不帶任何偏見地面對不同社會之間的文化差異。
看待歷史的方式
史景遷這次來北京,陪伴他的,一個是夫人金安平,史學大家金毓黻的孫女,同樣任教于耶魯大學的華裔美國歷史學家;另一個是香港城市大學教授鄭培凱,史景遷的學生。
史景遷對這樣的熱烈歡迎有點兒不安。他在北京大學的一次演講中說:“我退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不知道大家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不過我感謝到來的所有人。”
那是2023年2月28日,史景遷在北京大學的講座人山人海。當晚,他講了一個發生在17世紀的故事。一個名叫沈福宗的南京人漂洋過海來到歐洲,在那里見到了法國的“太陽王”路易十四。在剛剛建成的凡爾賽宮里,他們討論了書法、筷子的使用,路易十四讓他用中文念了一段新教的主禱文。后來他在英國跟國王詹姆士二世會面,國王指派宮廷畫家給他畫了一幅像,這幅畫后來因時局動蕩而丟失。
沈福宗在歐洲游歷長達8年,除了國王和名士,他還見了一些皇家科學院的科學家,并跟他們談論了度量溫度的辦法、草藥的知識,他也參與了教會對《大學》《論語》和《中庸》的翻譯。這位在歐洲有過如此奇遇的中國人,準備帶著他在西方世界的所有見聞回中國,給同胞講述地球另一邊的世界,卻在回程的船上染病去世,被故鄉徹底忘記。
事實上,史景遷并沒有談論什么新鮮的東西。對普通人來說,沈福宗這個名字可能非常陌生,故事也超出了大家對清代初期中國人的想象,但是只要稍加留意,就能檢索到很多關于他的資料。
史景遷的重點不在這里,他想說的,是他一直以來看待歷史的方式。
“我也想談談學者們,包括我,對這個故事背后意義的看法。”他開始列舉,從沈福宗的故事解讀當時的全球化,語言的交流,儒家經典對歐洲啟蒙思想的影響,甚至,“象棋能不能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中國和西方交流的過程”。
“上述哪一條詰問的精神會為我們帶來沈福宗故事的意義?我們如何衡量這些方法的價值?”他拋出了這樣的問題,然后像他經常在耶魯大學指導學生時所做的那樣,把思考的任務丟給了聽眾。
史景遷的中國之路
史景遷出生在倫敦附近的蘇爾里,6歲時,他看到了關于中國藝術史的書,對水墨畫產生了興趣。那時候,人們都叫他喬納森·斯賓塞。
“當時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通過父母的描述,中國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抵抗的英雄形象。而通過這些畫冊,我開始對中國的歷史產生感情。”
1959年,史景遷23歲,在劍橋大學修英國史。他獲得一筆獎學金,得到前往耶魯大學交換深造的機會。當時的耶魯大學是美國最大的遠東“研究基地”。“二戰”時,這里是美國培養中文、日文人才的基地,也是研究對華、對日政策的智囊。史景遷到來時,戰爭的色彩已經褪去大半,但依然能嗅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氣味。
像很多面對未來舉棋不定的年輕人一樣,他決定換個專業,一度想去學物理或者美國文學,但最終轉而研習中國史。
“那時的中國對我們來說是一個謎,我們真的不知道那里發生了什么。西方人完全不了解這么大的一個中國的歷史,在我看來這是悲劇性的。”
他在耶魯大學有兩位導師:一位是研究佛教史和隋唐史的芮沃壽,另一位是專攻近代史的芮瑪麗。史景遷開始學習漢語,練習繁體字。不久,他被芮瑪麗介紹給了來自中國的歷史學家房兆楹。
史景遷拜入房兆楹門下。時至今日,史景遷依然稱呼房兆楹為“老先生”。在澳大利亞的三年,他在房兆楹的指導下撰寫博士論文,并有了“史景遷”這個中文名字,以向中國史學家司馬遷表示敬意。
1965年,史景遷以一篇題為《曹寅與康熙皇帝》的論文拿到博士學位。這篇論文也成為他出版的第一部著作。他再現曹寅作為康熙家臣和耳目的秘密生活,反映了康熙皇帝多疑狡詐的一面,清王朝統治策略及特殊的君臣關系。
回憶那段學習時光,史景遷印象深刻的是,“老先生”提醒他,中國有很多正史,但研究歷史,要去深入觀察一些看似“老生常談”的問題——老生常談的背后,往往有被隱匿的真相。比如人們往往籠統地概括清朝初年民眾對清政府的態度,但只要深入觀察,就會發現不同階層在這件事上的態度迥然相異。
如果給他一本電話簿
20世紀60年代末,史景遷在香港、臺灣開展研究。
在臺灣,通過房兆楹的幫助,他獲得了查閱故宮檔案的機會。這如同打開一座寶藏。康熙皇帝是在成年之后才開始學習漢語的,這讓翻閱皇帝朱批的史景遷深有共鳴。他在康熙那些運筆緩慢、書寫清晰的漢文中,發現這位皇帝會把“密”寫成“蜜”——辨認錯字成了史景遷與太太偷偷分享的小樂趣。
直到1974年,史景遷才初次踏上大陸的土地,“把英國、美國和中國三個國家真正地聯系了起來”。
那個時候,大陸的知識界并未對史景遷產生特別的興趣。據說錢鍾書曾調侃,史景遷是一個“失敗的小說家”——當然后來他又否認了這個說法。
2005年,史景遷的書才開始出現在大陸書店的書架上。中國的讀書人在黃仁宇之后又新奇地發現了另一種敘述歷史的方式——宏圖大略和王朝興替退隱了,小人物的命運掙扎成為焦點。人們將史景遷與黃仁宇進行比較,發現他們有著微妙的不同。在《王氏之死》中,史景遷依據有關縣志、官紳筆記和回憶錄,講述了300多年前,山東郯城一個婦人王氏拋棄丈夫任某,和情夫出逃,途中被情夫拋棄,最后被丈夫掐死的故事。
憑借這個故事的線索,史景遷描述了清初山東社會的狀況和民眾生活,歷史在這里得到一種更富有人性的展示。他甚至花了幾千字的筆墨,來描寫王氏死前的夢境:“世上正是冬天,但這兒很溫暖。荷花在冬天的綠水里綻放,花香隨風而來,有人想把花摘走,但當船過來時,荷花飄走了。她看見冬天的山上布滿了鮮花,房間里金光耀眼,一條白石路通向門口,紅色的花瓣撒落在白石上……”
這樣的文字出現在歷史書中,即便是讀慣《史記》的中國人,也覺得一時難以接受。許倬云開玩笑說,給史景遷一本電話簿,他可以從第一頁的人名開始編故事,編到最后一個人名。
在《太平天國》中,史景遷花了大段文字去羅列狗的消息:“1862年的大雪之后,洋人的狗開始失蹤。最早是一條黑獵犬,在2月份被人從醫院附近帶走。第二條是‘梯撒’,一條淺棕色的牛頭獒,尾巴短而粗,鼻嘴色黑……”
“當時,饑荒使得人們非常虛弱,他們開始偷他人的狗來充饑。那些天,我想到很多問題。如果你有一條狗,你會怎么給它起名?你會用什么來喂狗?當你的狗不見了,你會去哪里找它?”史景遷解釋他寫狗的原因。
他用當時報紙上關于狗的材料,講述了一個另類的上海故事,并把它看作太平天國歷史的有趣補充。從他津津有味的文字里可以看出,他對這樣的寫作方式有掩藏不住的得意。
歷史在此模糊低語
作為一個在美國研究漢學的英國人,史景遷并不總能很好地理解中國的古典著作。在講述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故事的《前朝夢憶》里,他把“效東坡老盡十五琖,為鼠飲而已”理解為“與(詩人)蘇東坡一口氣喝十五杯酒相比,我真是飲酒界的小老鼠”,而實際的意思是,“只能效法蘇東坡喝十五小杯,如同鼠飲”;把“歲久成帙”理解成“時間長了,成為習慣”,而實際的意思是“時間長了,記錄的文字累積成冊”。
但這些瑕疵,與他具體入微的史觀對中國人的震動相比,可以被忽略。
在北京大學的另一場講演中,史景遷再一次闡述了他對歷史的看法。
他用了一個半小時談論雍正統治時期中國社會的交流。他從“歷史中留下的那些模糊的低語聲中”搜羅出幾類人群:經商者與行醫者,國內流放犯人,僧侶與考生,客棧經營者與算命先生等。
史景遷舉例子說,當時有很多夜航船,雍正很想知道這些船駛向什么地方,官員說船太多了,我們無法知道每艘船的航線。雍正會批示:你們一定得找到,我想知道!我問了一個問題,你們就得給我答案,如果沒有答案,你們就找出答案。
“作為一個西方人,我對這些生活在小城鎮的,或者是高度流動的中國人的了解其實是很有限的,他們的生活有很多晦暗不明之處。我也相信,如果我們更好地注意這些歷史的見證人,我們和未來的歷史學者可以對那個時代有更清晰的認識。”在這場演講的結尾,史景遷總結道。
史景遷依然無意于提出問題或解決問題,他只是講述所有的故事,講述外國人與中國現實的沖突,他們彼此間的偏見、傲慢與堅持。
兩種不同的文明,分據天平兩端,重量各異。史景遷畢生的寫作,都像在維護這架跨文化天平的平衡,而故事就是最好的砝碼,增進了彼此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