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和記住的-人生
孫志雄和李中玲的第一張合影
2011年,上海男人孫曉雄46歲,他70歲的父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病,逐漸出現失憶、失智、失禁等癥狀。
正值創業關鍵時期的孫曉雄,最終選擇放棄部分生意,和家人共同照護父親。接下來的9年中,他們和父親一起,展開了一場對抗遺忘、衰老和久病的苦旅。
一
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時,孫曉雄正在昆山出差。母親帶著哭腔:“你爸不見了。”孫曉雄心中慌亂,但還是強裝鎮定地安慰說:“不要緊,他走不遠的。”
母親告訴孫曉雄,她已經沿著家所在的揚州路,找遍了父親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但都沒找到。
幾乎沒怎么猶豫,孫曉雄決定駕車走高速返回上海。一個多小時后,他抵達父母位于楊浦區弄堂里的家,大姐、妹妹都在。商議后,他們決定去街道派出所碰碰運氣。
趕到派出所,父親孫志雄果然在那兒,衣服臟了,面色驚惶。民警問他的名字,他答“李中玲”,問他家住哪兒,他答“浙江中路”。民警照著他給的答案在浙江中路尋找李中玲,無果。他們便讓孫志雄先吃飯,繼續打電話給附近幾個居委會排查。
實際上,黃浦區浙江中路是1941年父親出生的地方。20世紀60年代末,因家庭成分問題,孫志雄和父母妻兒一起被下放至安徽農村,浙江中路的家也被收為公用。90年代,一家人相繼重返上海,在楊浦區揚州路新康里的弄堂中安家落戶,住了20多年。
家人們都落了淚。他們謝過民警,把受到驚嚇、已經無法開口說話的父親帶回家。
這一年是2023年,父親73歲,患阿爾茨海默病的第3年,他的大部分記憶已經被疾病抹去。
二
此前,為防止他走失,家人給他買了GPS定位器,戴在他手上,并仿照工牌制作了寫有他姓名和住址的“身份卡”,掛在他脖子上。還打印了厚厚一沓卡片——寫有家中座機的號碼、母親及三個子女的手機號碼,塞在他口袋里。但父親覺得難為情,總會將定位器、身份卡偷偷扯掉,小卡片有時也隨手丟掉。
那時,父親雖然記憶受損,但身體還不錯,走路時腳底生風,動作又輕,常常貓一樣溜出家,無聲無息。這就苦了主要照護他的母親李中玲。
這次走失后,母親看護父親時更加小心,后來只能選擇限制他的行動。白天,母親用兩張躺椅堵住家門前的走廊,躺椅沿上放置一排手搖鈴。父親一開門,她就能循聲跟上。夜晚,父親也會夢游般地走出家門,母親就在睡覺前找一條寬布袋,把兩個人的手綁在一起。父親一起夜,她就跟著醒來。
三
生病前,父親堅持每天去公園跑步,200米的跑道能跑上五六十圈。父親精通文史地理,父親給少年時代的孫曉雄講俄羅斯文學時,問他:“伏爾加河在哪里?”他答“不知道”。父親就告訴他伏爾加河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曾經,父親能準確無誤地記住一條遙遠河流的相關知識,現在卻連近在咫尺的家門都無法記住。
更讓孫曉雄難過的事在后頭。好幾次,孫曉雄回到父母家,父親看到他,不僅問他“你是誰”,還拒絕他進家門。母親在一旁提醒:“這是你兒子啊。”盡管知道父親的反應是生病所致,孫曉雄轉過身,還是哭了。
被自己的父親遺忘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和至親之人情感連接中斷,安全感喪失,讓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父子關系。
他經常做噩夢。夢里,他置身公交車、地鐵站,場景不一,但一直在找尋,找物件,找妻子,找兒子,找母親,最后遍尋不得,他流著淚從噩夢中驚醒。白天,他煩躁易怒,常和妻子吵架,工廠里的工人也遭了殃,沒少挨罵。
他流淚也是為自己。父親患病時,正值他創業的關鍵時期,經營的床品公司在全國開了22家連鎖店??墒歉赣H需要照顧,他自己的身體也出現了危機,精力不濟,他不得不將店一家一家收回來。
讓孫曉雄更感遺憾的是,他曾主動疏遠父親近十年。
少年時代,父親是孫曉雄的精神偶像。父親高中學歷,年輕時是個文學愛好者。全家下放至安徽農村時,母親在學校做老師,父親做了一段時間的老師后,開始負責家中的農活。他鼓勵孩子們看書,用俄語朗讀普希金的詩歌。一天的農活結束,他給村里人繪聲繪色地講《三俠五義》,很受當地人的喜愛和尊敬。
90年代,孫家人相繼返回上海,房子、戶口都得重新爭取?;氐缴虾:螅赣H在幼兒園做老師,兼做家庭教師貼補家用,做了十幾年農民的父親只能在工程隊、飯店做臨時工,往昔的同窗已經成為醫生、老師、工程師……他受到打擊,主動和老友斷絕聯系。父親清高,一家人的戶口、住房問題全靠母親奔走才得以解決。
身為男人,孫曉雄一度瞧不起封閉自我、無力承擔家庭責任的父親。有段時間,看到父親,他連招呼都不打。
父子關系破冰發生在孫曉雄的兒子讀五年級時。那天,父親帶孫子出門,孩子牽著爺爺的手蹦蹦跳跳,有說有笑。孫曉雄站在后面——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閱讀、游泳。孫曉雄想:養大一個孩子并不容易。他也漸漸明白,父親是一個被時代捉弄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父親只是不擅長社交和賺錢而已。他在心里與父親和解了。李中玲照顧孫志雄吃飯
四
了解到阿爾茨海默病具有一定的遺傳性,孫曉雄陷入憂慮。法國作家迪迪埃·埃里蓬曾描述過作為子女,他在父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后的恐懼。埃里蓬會反復背誦他爛熟于心的詩詞,以證明自己的記憶力完好無損。只要忘記了一句詩、一個日期、一串電話號碼,他就會陷入焦慮。孫曉雄也一樣。只要忘記什么事,他就止不住胡思亂想,問兒子:“爸以后會不會也得這個病?”
他自己的健康也不容樂觀。父親確診這一年,孫曉雄48歲,糖尿病病史10年,還患有高血壓和嚴重的胃病。
母親李中玲的抑郁癥發生在丈夫患病兩年后。兒女要工作,她需要寸步不離地陪伴丈夫,起初,她最憂慮的是他走失——她長期患有關節病的雙腿無法快步行走,每次尋找丈夫都異常艱難。2023年后,丈夫逐漸生活無法自理,她得照看他吃飯、穿衣、吃藥、洗澡、大小便。丈夫大小便失禁的情況愈發嚴重。李中玲有輕微潔癖,只要丈夫一失禁,她就一遍遍為他洗衣、換衣,有時,她一天得給他換洗3次。
李中玲原本擁有充實幸福的晚年生活。退休后的10年,她是在社區老年大學度過的:學做中國結和麥秸畫,教其他老人剪紙,她的剪紙作品還被拿去展覽過。丈夫也會陪她一起買材料,看她做這些小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