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絕唱-中篇故事
一
冀北山區有一個小村子叫做朱家莊,村子雖然小,卻是遠近聞名的,因為王家影戲班就出在這個村。所謂王家影戲班,其實就王大嗓和他的一兒一女。每年一開春,他們爺仨就走村串鄉唱影戲,掙點零花錢。這個王大嗓,真名叫王瑞海,因為他唱影戲的聲音非常響亮,人們就給他起了這個綽號。人常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這話不假,王大嗓的兒子王文、女兒王云從小就喜歡跟著他哼哼咧咧的。到了十七八歲時,王文的手細長靈活,耍起影人來動作張弛有度,是塊天生演影戲的料。王云的嗓子尖細,吹打彈拉樣樣精通,而且出落得花枝招展。爺仨一臺戲,唱到哪響到哪。
這年十月,秋風蕭瑟,陰云密布。通往朱家莊的一條羊腸小路上,三個人在急匆匆地趕路。他們顧不得秋風吹得小路兩旁的樹葉嘩啦啦地直往頭上掉,只是朝著前面遙遠朦朧的三廂鎮奔走。王大嗓肩上挑著一副擔子,一頭一個不太大的箱子,后面跟著王文和王云,兩人背上也都背著東西。生活在這一帶山區的人一看就都知道,這是走村串鄉演影戲的班子。那兩個箱子,一個叫頭箱,專門裝影人道具和劇本什么的;另一個叫二箱,放樂器鑼鼓、臺簾、布景的。
三廂鎮的商會會長十分喜歡聽影戲,過兩天就是他的60歲生日,請他們去祝壽,要連續唱三天影戲。接了帖子后,他們就連夜往三廂鎮趕,不巧就陰了天,這前不靠村后不著店的,路上遇雨可咋辦?
三人正著急呢,就聽見后面馬蹄得得,霎時塵土飛揚。一隊國民黨的騎兵沖過來。為首的一個人跳下馬來,用馬鞭子指著王大嗓挑著的箱子問:“那里面裝的什么東西?”王大嗓答:“演影戲的鑼鼓镲,還有樂器等。”那人厲聲吼:“打開!打開!老子要檢查!”王大嗓只好把箱子打開。幾個大兵拿著軍刀在箱子里亂捅一氣,王大嗓賠著笑臉說:“老總,都是些不值錢的貨,您手下留情,我們還指望它討生活呢。”那人見箱子里還真沒有什么好東西,就說:“老子是13軍的,這小子跟我們走,這丫頭嘛……”這人淫邪地看著王云,嘿嘿一笑:“也跟我們走,放你一條生路!滾!”王大嗓一聽要把王文和王云抓走,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那人的大腿說:“老總啊,他們都才十六七,太小呢。要不我跟你們去,您行行好饒了他倆吧!”那王云一聽要抓她走,氣得臉頰緋紅,知道去了沒有好果子吃,立刻撒丫子就朝路邊的樹林子里跑。一個拿馬刀的士兵連忙喊:“連長,這小妮子跑了!咋弄?”那個為首的連長哼了一聲:“好!看你往哪跑?”說罷對著已經鉆進樹林子的王云就是一槍,那王云猛然一個踉蹌,就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了。連長吹吹手槍里冒出的藍煙狠狠地說:“誰再敢跑?全都崩了你們!”
王大嗓看見王云被打死,什么也顧不上了,猛然大喊一聲:“閨女呀!”一頭就朝那個連長撞去。那連長一閃身,王大嗓卻撞在了旁邊的一棵大柳樹上,立刻腦漿四濺,倒地身亡。王文也想跑,卻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士兵緊緊拉住,動彈不得,他大哭著說:“爸爸,妹子,你們死得好慘?。≡奂业挠皯蛟僖矝]人唱了!我只有跟他們走啦!”
王文懇求連長說:“老總,讓我帶上那些驢皮影人吧,那可是我們家祖傳的寶貝呀!”連長說:“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統統扔掉!快走,一會共軍要追上來了!”王文強忍著悲傷的淚水,暗想:現在硬拼等于送死,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仇一定要報!就跟著這幫國民黨士兵向南逃竄。
二
其實,這群潰退的散兵是國民黨軍的一支騎兵部隊,聽說解放軍馬上就要從東北打過來了,他們便倉皇撤退,沿途招兵買馬,保存實力,以圖東山再起。王文跟著這支隊伍,一路南行。他知道,媽媽去世早,爸爸妹妹又都遭此橫禍,他已經沒有什么親人了。只可惜,連個給爸爸妹妹下葬的人都沒有,每當想到此他就痛不欲生。
王文因為聰明機靈,很快成了騎兵連連長的勤務兵。后來,他們就被解放軍一直趕到了臺灣孤島。到了臺灣后,時間不長,在一次士兵嘩變中,他被亂槍傷了褲襠里的那東西,住了一個月的院,又回到原來的部隊。
他終于尋到了報仇的機會。
那天,他隨連長出去喝酒。連長白天因為挨了團長的訓,差點被撤了連長的職,心情郁悶,就喝多了,躺在半路上,人事不省。趁著夜黑人靜,王文用連長的手槍把連長打死,又偽裝成自殺的樣子?;氐今v地,他向上峰報告說連長喝醉了酒,自己開槍自殺了,自己沒照顧好連長。當時,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退守在臺灣這塊彈丸之地,許多官兵因為離開故土,前途渺茫,情緒不穩,自殺的人很多,所以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王文在部隊又混了幾年,便退役來到三星鎮。他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因為受傷的緣故,他沒有結婚。在鄉下,他用退役的錢買了一塊地,蓋了房子,自食其力,生活倒也勉強過得去。這些年,王文不論遇到什么困難,也沒有忘記爸爸和妹妹,還有那讓他牽腸掛肚的影戲。時間長了,他就產生了讓王家影戲在臺灣三星鎮繼續上演的想法。他憑著記憶,買了一張驢皮,把驢皮浸泡在水里,然后用刀子刮去皮上的雜物,陰干,這是驢皮影人制作的第一道工序“熟皮子”;然后根據影人的造型進行描繪,這是第二道工序“圖譜設計”;將設計好的圖譜貼在熟好的透明的驢皮中間,擱在涂有石蠟的木板上,用刀子雕刻,這是第三道工序。雕刻要按照父親所說的:“先刻頭帽后刻臉,再刻眉眼鼻子間,服裝發須衣身全,最后整裝把身安。”雕刻完后,開始上色,最后把驢皮影人的各個部位用絲線連接起來,分別在頭部以下安裝脖桿,在手上安裝手桿,在腿部安裝腳桿。這樣,一個完整的驢皮影人就做好了。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近百套影人基本制作全了,他又買了四胡和鑼鼓等樂器,一個人常常弄燈懸影,自拉自唱。
后來,有個叫安得名的當地人挺喜歡他耍弄的影戲,就拜他為師學起來。兩個人一人耍把影人,一人拉四胡連演唱,吸引了不少人來看熱鬧。時間長了,附近的村村落落都知道了王文的王家影戲班。再后來,又有兩個人參加了王家影戲班,王文就正式外出唱起了影戲。王文整理出了《五峰會》、《白蛇傳》、《豬八戒除妖》、《農夫和蛇》等聯臺大戲,還整理出了《水漫金山》、《斷橋》、《三打白骨精》、《八仙慶壽》、《鶴與龜》等折子戲,深受當地老百姓的喜愛。
有一天夜里,王文率領他的王家影戲班剛從外面演出回來休息,班里專門負責吹打彈拉的小東突然哭著跟王文說:“王班主,都怪我不小心,出去解手的工夫,咱們的驢皮影人就讓人家給偷走了!”王文大吃一驚,隨小東來到屋里,掀開箱子一看,果然,里面被翻得亂七八糟,大部分驢皮影人都不見了。是誰干的好事?王文正猜測間,另一個演員小虎跑過來說:“班主,安師傅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找了好半天也沒找到。”
三
安得名最早跟王文學藝,后來的兩個徒弟都尊稱他安師傅。
這安得名是個機靈聰明的主兒,學演影戲不到五年,就把王文的表演影戲的絕活學到了手。因為在鄉下,民間的娛樂方式少,有個別地方演木偶戲,雖然形式跟影戲相似,但場面和道具都比較大也比較復雜,不適合去鄉下做小規模的演出。而影戲輕巧方便,兩張桌子一拼,幕布一圍,懸掛一盞汽燈,鑼鼓一敲便可演出。
安得名已經成了王家影戲班的臺柱子,他的嗓子比王文還洪亮,表演手法比王文還嫻熟,確實是個難得的影戲的好藝人。王文師徒三人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也沒有發現安得名的任何蹤跡。
王文心里有一種預感:難道是安得名盜走了皮影人?他悔恨萬分,那些影人都浸透了他的心血,也寄托著他對爸爸和妹妹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