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的晚年-世間感動
攝影師早年走遍世界,為報紙和雜志拍攝照片。他去過戰場,送過糖果給兩分鐘后被打死的男孩,被彈片擦壞過攝影包;也目睹過不少次自然災害,腿上留下一塊燒傷的疤痕,臺風刮走過他一整袋膠卷;拍過城市和鄉村里的普通人,漂亮的小伙和姑娘,政客和電影明星。
長年奔走在外,讓他無暇組織家庭,也忘了自己的年齡。當年輕人和新設備替代了他的位置,讓他不得不退休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孤身一人。
他最初的反應就是繼續旅途,退休金讓免費機票不再那么必不可少。沒有嚴格的行程表和deadline。他本以為自己會更享受旅途中的悠然自得。但他的眼睛似乎已經退化,不透過鏡頭就不懂得欣賞。而沒有報社的任務,沒有開著天窗等待的版面,沒有讀者期待看他的照片,讓他的熱情消退了。
本來,單純為拍而拍也能有很多樂趣,可惜多年經驗導致的見多識廣,讓他看什么都不再感到好奇。最終,他不得不和其他退休的人一樣,成天困守在家,只有各種推銷員上門打擾。
有一天,他們中的一個沒有被他趕走。那是個推銷投影儀的,他要價荒謬,但承諾自己的投影儀與眾不同。攝影師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買下了。當晚,他把自己拍的一些照片做成了小幻燈片,關上客廳的燈,就在墻面上放起了投影。這時,投影機證明了自己物有所值———
所有照片里的人物活了起來,不論他們來自什么地方,什么年代。關了燈的漆黑客廳變幻成了不同的空間,狂歡節的人潮,選舉日的示威集會。明星云集的頒獎禮,小鎮上的吃熱狗比賽……攝影師被這些多年以前記錄下來的人影包圍了,一時忘了孤獨。
照片里的人物不介意自己在哪兒,也不介意時間,他們甘愿只停留在被記錄下來的那一刻,沒有什么能打擾他們。城市街區和鄉村草原上的人們有著各自的行色匆匆,餐館食客和影院觀眾對同樣的享受樂此不疲,火場和危樓里的人群也恪盡職守地驚慌失措,聽不進任何安慰。那些佳肴、好酒、美女、華衣和兵兇戰危攝影師看得見摸不著,但那無關緊要。
在第一輪試映過后,攝影師立刻動手把自己所有的照片翻了出來,分門別類,去蕪存菁。他尤其注意把那些戰火紛飛的照片剔除出去———即使是演習。他也不想重返地獄。
很快,外賣就代替了推銷員,開始了對這座房子的頻頻造訪。鄰居開始盛傳這屋子的主人,可憐的老攝影師患了重病,只好足不出戶,但他無暇也不愿解釋。每一天,他都重復著整理—制作—播放,分分秒秒都充實無比,樂此不疲到甚至不再以天來衡量時間。日復一日,好像玩游戲通關以后從頭開始的小男孩,他重溫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以往那些因為時間、心情等等限制或單純的年輕被遺漏過去的細節,現在清晰可辨。可停止、倒帶、控速的投影機幫助了他,但更重要的是老年人的觀察力,對過往時光的珍惜。
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只關注N年一現的天象,超級明星在紅地毯上擺的pose,大樓倒塌或焰火綻放的瞬間。現在的他樂于發現更為個人的珍寶。那些再未重逢者講的笑話,那些路人短促卻真誠的吻,被主編的電話掩蓋過去的曲子。車窗邊嬰兒熟睡流出口水的表情,一張舊海報,一個眼神,一個街頭球場上青澀卻勇敢的扣籃動作,一陣黃昏打烊時被關在糕餅店門里的甜香……在所有幻燈片差不多播放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時,他才相信自己最大的發現是她———那曾經和他搭檔過的女記者,在此之前,他甚至沒有計算過合作的年數。
他們一起原來走過那么多地方,拜訪過那么多人。戰爭和騷亂的年月他們也在一起,除了“出生入死”,他想不出還有什么詞好形容他們一起做的事,哪怕在最差的旅館里他只能睡地板給她騰床,被虱子半夜咬醒咒罵她嬌生慣養。為了報道,他拍過不少她的照片,上面的她年輕勇敢,但也僅此而已。他發現除了寥寥數次她無意中闖入鏡頭。在工作之外的場合他居然沒有拍過她一次。
想到這個遺憾,他突然覺得無法容忍,身體像要被撐破般急于訴說。垂垂老矣,他終于想起了自己忘記告訴她的話,那被矜持、懶惰、“職業操守”和插科打諢掩蓋過去的真話。他想現在告訴她。
然而幻燈片里的人自行其是,與他處于兩個世界。他天生聰穎,加上膽怯做動力,想出了讓幻燈世界里的“自己”去告訴她。可惜“自己”并不在幻燈片里,也不在任何照片里。這么多年來,他扛著相機走南闖北,拍過一切,唯獨沒拍過自己。
這一天,關上幻燈,他沒有再立刻投入到新幻燈片的制作中,而是走出門去,憑著記憶來到地鐵站。不理會工作人員關于末班車時間的提醒,徑直跨下樓梯。在售票處旁的一臺自助式快照機前坐定,投下了幾枚硬幣,拍下了幾張自己。
回到家,他把那正襟危坐的白發頭像剪下來,放到照片里她的旁邊,比劃了一下就放棄了。
從舊紙堆里他查到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電話他沒有勇氣打。為了掩飾這種羞怯,他選擇直接登門拜訪,帶著相機。
“是你?真沒想到。”為他開門的人,和相片上比當然已經大不相同,但仍被他一眼認出,意外的是她也一眼認出了他。更讓人意外的是,他本來想只問一句“你有沒有我的照片”就走。卻被讓到客廳里,腳步蹣跚不聽使喚,紅著臉如同小學生。
在她去倒茶的工夫他打量了四周,發現她像是一人居住。在茶幾上放著一張沒沾灰塵的照片,他暫時還未發現,那上面女的拿著話筒,男的扛著相機。兩個年輕人,年輕得讓人嫉妒。
很般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