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坑里的靈魂-成長視窗
他沒法不自卑。
關于哥哥,就是家里墻上的一張合影了。那時候,每一年都會有一個日子,他爬上去,用力涂黑其中一個頭像。終于有一天,上面所有人都黑了———只有一個例外。而那個人,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很多年了。
那是哥哥的中學畢業(yè)照,照片上笑得那么燦爛的一群人,不知怎的,仿佛是一傳十十傳百,開始吸毒。有些人是吸死的,還有一些人,消失了,消失到了一定年份,大家也都默認他們是死了。而哥哥,是被槍斃的。
遠遠近近的人家都躲著他們家,去菜場買肉的時候,如果母親像某他人一樣摸摸肉的肥瘦,肉販的臉色會很古怪———那是一種既不想得罪主顧又實在心里不舒服的感情。后來,家人也習慣了,買菜買肉從來都站得遠遠的,攤主把菜裝在塑料袋里,扔在攤上,家人就把錢也相應地扔在攤上———誰都不碰到誰的手指尖。
他從小就知道,爸媽擔心自己,擔心得要死,生怕他會走哥哥的路。
那是一條回不來的路。他其實,已經(jīng)不記得哥哥長什么樣子了。合照上的哥哥,被狠狠地涂黑。
這種擔心變成另一種放任:只要不沾毒品,干什么都行。他從小學就無所顧忌地抽煙,到畢業(yè)時,牙已經(jīng)是黑的了。雖然他后來戒了煙,每天刷牙時間不低于十分鐘,他的牙,一直都是淺黃的。
他很自然地逃課———甚至可以認為是奉旨逃課。老師并不待見這個毒販子的弟弟,同學呢,基本個個都被家長警告過:別跟他玩。
他在街邊打臺球,很快就能夠一桿進九球。他玩撲克,迅速地贏成年人。他甚至跟公園里的老頭們下圍棋:老頭們不知道他是誰,只是嘖嘖稱贊。有人問他為什么不去青少年宮參加入段的考試,說再不去就來不及了:二十歲不成國手則終身無望。他笑一下,什么也不說。
陌生人不知道他是誰,他自己,永遠知道。
周老師,最開始顯然也是這陌生人中的一員。
他純粹是無聊,寫了周老師布置的作文。下―節(jié)課,他沒來,他不知道周老師在課堂上念了他的作文,大加表揚,念他的名字,卻沒人站起來———同學們七嘴八舌,告訴周老師:他是誰,他有一個什么樣的哥哥。
他沒想到周老師會找上家:父母實實在在嚇了一跳。這么多年來,他抽煙逃學打架從來沒人管過,校長老師都選擇性失明。父母本能地想到他們最怕的事———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周老師卻說:他很有才華,好好努力吧。
才———華———?
他覺得太滑稽了。看著周老師年輕的臉,忽然想起哥哥照片上,那個唯一還亮著的頭像:當年的哥哥,也是這么年輕,也這樣充滿人生的熱情吧。
他還是不上課,周老師就一趟一趟來。他終于煩了:你不知道我們家是什么情況嗎?你不嫌我……猶豫了很久,終于說出了讓他羞恥但不能逃避的人生定位……臟嗎?
不是你臟,是你哥哥犯罪———他已經(jīng)付出了代價。
就是我臟。淚水似乎要涌上,他強自咽下。
就算是你臟,不能洗嗎?周老師幾乎是大聲疾呼。
父母被老師感動了,他們也齊聲說:去上課吧,好好讀書,不要想你哥哥的事。
而他不想聽,也不想說。因為他真的不要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淚。
突然有一天,周老師找他: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有什么忙是他幫得上的?
我的手表掉到廁所里了,你能幫我撈一下嗎?周老師很焦灼:我父親給我的,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讓我掌握時間。
父母很熱心,從鄰家借來鉤子水管和耙子,帶上他一起去了。才掉下去,還來不及沖水,大人們掏掏摸摸,忽然一聲歡呼:已經(jīng)裹上一團黃污物的一塊硬硬的東西……緩緩地出來了。
正愁無用武之地的他,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拿著手表,用紙細細地擦———說是防水的表,也不能在水龍頭底下沖吧。不知換了多少張紙,到最后,哈口氣上去,再努力地擦,聞一聞,確實沒啥味道了。他遞給周老師,老師卻不接,問:你說,掉到廁所里的表,值不值得撿?
他愣一下:值得呀。好多錢。
那么,被弄臟的人呢?
他徹底的,徹底的,愣住了。
忽然間,一滴水掉到了表上。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拿著紙就狂擦,擦完表,不為人知地抹了一下臉。
他知道,周老師不是陌生人了。
他用了很多年才洗凈自己:戒煙,戒酒,上大學,在同學和熟人的異樣眼光里假裝沒看到……有些事,就像他永遠洗不凈的牙一樣,都會留下淡淡的漬,但,那又如何?我們來到這世上,沒誰是干干凈凈的。
那塊表,他一直戴著。在他考上研究生那一年,周老師送了他。
人人都愿以手摘星,因為即使不成,那手勢又美好又高貴,皎如明月;而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不介意在茅坑里撈起一顆靈魂。
如果以后,他能對失敗的人、軟弱的人、曾經(jīng)墮落的人,有過一絲一毫的憐憫和信任,不過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曾經(jīng)掉到過茅坑里,被一雙不怕臟的手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