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世間感動
她是個黃瓜秧一樣的孩子。生她的時候,爹砸傷了腿,不能工作,養好傷,卻永遠瘸了,做不了重活。苦撐了兩年,娘狠狠心,把貓兒似的她扔給奶奶,打工去了。
她在奶奶懷里長大,脆弱得像清晨的薄霧,風吹,病一場,雨淋,也病一場。奶奶把她抱出來,放在門前的板凳上,她就躺著曬太陽,好像凳子上放了個包袱卷兒。
夏天快到了,爺爺扛回一棵小杏樹,樹葉兒蔫蔫兒的。看到杏樹,黃瓜秧會喊奶奶了。爺爺說,這棵樹,是我們小妞子的。
杏樹栽在院子中間。黃瓜秧問爺爺,杏樹多大了。
“該有三歲了吧。”
“它和我一樣大呀?”
“差不多吧,”爺爺摸摸孫女的黃毛,“可它是小樹,按說可比你大多啦,明年就能結果了。”
于是,黃瓜秧天天盼著明年。
這一年,小杏樹長高長粗了,黃瓜秧也長高長胖了,滿頭黃毛也有點兒光澤了。
三月,杏樹開花了,白粉粉的。黃瓜秧夢里都笑出聲來。
花落了,結了紐扣樣的小杏子,愣頭愣腦的。下一場雨,落了幾個,但樹上還有很多。黃瓜秧仰著小臉兒數,可每次數的數目都不一樣。
四月,黃瓜秧快急死了,小杏子可不著急,清清靜靜地貓在樹葉里睡大覺。
五月,杏子突然睡醒了,露出頭來,一天一個樣兒,黃瓜秧每天和鄰家的孩子在樹下玩。
六月,梢頭的杏子開始發黃了。
黃瓜秧仰得頭都要掉了,小臉紅噴噴的。
娘來信了,是收電費的老李捎來的。那天,黃瓜秧正預備打杏子。她挑了這樣響晴的一天,準備了細長輕巧的竹竿,把小伙伴都喊來,她要把杏子分給他們,把她的幸福昭告天下。一群衣衫不整破鞋爛襪梳小辮刺歪毛花臉貓拖鼻涕的小孩在院里七嘴八舌大呼小叫指指點點,搜尋躲在葉子里的黃杏子,爭搶摔得稀爛半爛以及完整無缺但沒熟透的果子……誰也沒注意老李什么時候進的門,什么時候走的,直到一聲炸雷:“別吵了!”
聲音是屋里傳來的,是黃瓜秧的爹。自從傷了腿,這個高大的男人似乎抽抽了,話也越來越少,除了編筐,整天發愣。
院里一下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先是小聲地,又嘰嘰喳喳起來。黃瓜秧接著敲杏子———這樣的大晴天不好找,大家還看著她,盼著分杏哪。不大會兒,院子里又吵成了一鍋苞米茬子紅棗黏豆兒八寶粥。
咣的一聲,門開了,一陣風帶著一個人影兒飛過來,小孩們四散逃跑。
嘁哩喀喳,木渣四濺,嘩啦啦,杏樹摔在地上,葉子果子,滿地狼藉,空氣里甜甜的,帶著點兒刺破喉嚨的苦味兒。
孩子們愣在當地,過了一會,一個一個,一聲不出,魚一樣溜了。
晚上,黃瓜秧病了,燒得燙手。
奶奶剛要嘮叨,看看兒子眼紅紅的對著一堆藤條發愣,又咽住了,搖搖擺擺地拿涼水給黃瓜秧降溫。
娘要求離婚,說大女兒跟她,二的是個兒子,想來公婆不放,三的太小,要上班委實照料不來。隨信寄來五百塊錢,她每月三十七塊半,這錢攢了三年,算做對兒女的補償。家,她不回了。
黃瓜秧燒得小臉通紅,后來不燒了,人卻萎靡下來,像個被丟棄的絨毛玩具,眼睛灰蒙蒙的像玻璃球,看著不知什么地方,一聲不出。
仲夏梅雨,人都困在屋里。爺爺呼嚕嚕抽煙袋,奶奶搓麻線,爸爸編筐,姐姐哥哥爭搶著看一本卷邊沒皮兒的小人書。黃瓜秧躺在炕角里,迷迷糊糊地聽到爺爺說:“下了這場雨,保不準杏樹能發棵芽。”
終于,云收雨住,小孩們光腳丫在泥水里玩,泥漿從腳丫縫里鉆出來,涼涼的,癢癢的,就咯兒咯兒地笑。黃瓜秧也出來了,她去看泥地里的樹樁子。樹樁已經發黑了,靠根處還是帶著生機的棕色,可是沒有發芽。
太陽又白亮亮地曬了兩天,早晨,黃瓜秧發現樹樁周圍的土拱開了點,她趴下來,使勁兒看,大氣都不敢喘。微微裂開的土縫兒里,有一些毛茸茸的灰綠色的小東西。黃瓜秧爬起來,心里怦怦直跳,坐立不安,擔心有人踩了雞鴨叨了兔子啃了她的小樹芽。后來,找了個破筐,蓋在上面,她才放心了。
樹芽有十多枝,爺爺說應該掐掉其他,留最大最壯的一枝,黃瓜秧尖叫著不讓。她說她要留下所有的小苗,大的小的,她都要。看著突然歇斯底里細脖子挑著個大腦袋的小孫女,爺爺嘆口氣,找來幾根樹枝,砍得半米來高,給小樹苗做了個籬笆。
那年秋天,天氣格外好,太陽暖洋洋的,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之后,小樹苗瘋長起來,竄得老高。黃瓜秧又會咧嘴笑了。爺爺見了,卻暗自嘆氣搖頭,磕著他的煙袋鍋。
冬天到了,爺爺給小樹苗蓋了厚厚的麥草,但接連幾場大雪,小樹苗凍死了。
扒開雪,看著一碰就流水黑黑的一團,黃瓜秧哭了。她哭啊哭,什么都不說。爺爺安慰她,明年再種一棵,種棵大的,結最甜的杏。但是黃瓜秧說她都不要,她只要她的小杏樹。
臘月,離婚手續辦完,娘把姐姐接走了。黃瓜秧話更少了,眼睛卻越來越大,黑幽幽的。開始,她還在屋里玩兒,后來,就不怎么下炕了,再后來,似乎連喝粥的力氣也沒有了。
二十三,糖瓜粘。哥哥把自己那份灶糖也給了黃瓜秧,看她啃糖,奶奶的心安穩了一點。
睡到多半夜,奶奶被驚醒了,睜開眼,她嚇了一跳,黃瓜秧站在地下。奶奶趕緊拿大棉襖包住小孫女,點上煤油燈。“乖乖,你怎么起來了?”
“奶奶,”黃瓜秧的眼睛里閃著兩盞油燈,說話異常清楚,“娘回來了,我聽見娘回來了。”小女孩掙扎著,指著房門,“我去開門,娘回來了。”
全家人都醒了,側耳傾聽,風聲颯颯。
黃瓜秧堅持說娘回來了,就在門外,剛才還聽到娘喊她說帶她去城里給她買衣裳,奶奶快開門,娘會凍壞的……
奶奶打開門,天上,掛著半個月亮。
黃瓜秧眼里的油燈閃了一下,又閃一下,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