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店里的告示-非常故事
如果他死了,不要將消息告訴他奶奶,就說他去北京開餐館了請居委會大媽派人將他悄悄送去火化。
這里不像早餐店。不是因為店面太小,而是因為,它根本就沒有一個早餐店所應該擁有的那些東西。它沒有招牌,沒有店名,沒有收銀臺,也沒有服務員。餐桌只有一張,椅子只有四把,且樣子陳舊。案板上沒有用來盛油鹽醬醋的瓶瓶罐罐,只是擱著一塊揉好的面團,一盆剁好的餡兒。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坐在案板前,瞇縫著眼睛,用青筋暴突且沾滿面粉的手在那里拼包子皮,做包子。
我是晨練的時候發現這家早餐店的。到這家店買早餐的人很多,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這么多人來買早餐,這里的早餐應該很不錯吧。進去了才發現這里的簡陋,退出吧,未免矯情,只得問:“有什么吃的?”
坐在案板前的奶奶抬起頭來,笑吟吟地說:“有包子。”
“只有包子呀?”我有些失望,因為,我是不喜歡吃包子的。
奶奶立即站起來,熱情地問:“您喜歡吃什么,我現給您做。手工面怎么樣,或者,餛飩……”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我身邊站著的一名男子幫我回答了:“別麻煩了,就吃包子好了。”
我有些生氣。我吃什么,豈是你一個陌生人能作主的?我不悅地掃了他一眼,他卻沖我點了點頭,然后,又沖對面的墻壁努了努嘴。我望過去,這才看到,對面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紙,是一張告示:
“拜托各位:我奶奶就請大家照顧了。奶奶拿手的早餐只有包子,其它的雖然也會做,但畢竟年紀大了,而且她有關節炎,浸不得冷水,也勞累不得。大家就將就一點兒吧。
――劉立柱永生永世感激”
這張告示是打印的,黑體字,很醒目。告示的底下,又用鋼筆和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了好些內容,離得遠,看不清楚。
底下的內容也無需看清楚,有那張告示,就已足夠。人家都已經這樣拜托了,我還好意思勞駕這位奶奶為我做其它早點嗎?我只得說:“那,買兩個包子吧。”
錢是我身邊那個男人收的,收了后扔進角落里的那只鐵皮盒里。我幾乎疑心他就是這里的服務員或老板,也許,就是告示―亡的那個劉立柱吧。直到他從口袋里掏出錢來,扔到那個鐵皮盒里,說是他的包子錢,我才知道,他并不是這店里的伙計,而跟我一樣,是顧客。
老奶奶叫他張老師,直說又麻煩他了。兩個人相互客氣間,張老師已經為我打好了包。我提著袋子出門時,心里還是疑惑。張老師跟在我的身后出門,叮囑我:“先生,要是這包子還合口味,就常來啊,多關照關照生意。”
我笑著答:“常來可不敢,人家拜托過呢,不要麻煩人家,這劉立柱可真會打同情牌。”
張老師愣了一下,問我:“是不是那張告示寫得不好?那是我以劉立柱的口氣寫的。要是不好,我再改改。”
“你?”我很驚訝。我上下打量著他,猜測他與這家早餐店的關系。
張老師回頭目測了一下離早餐店的距離,這才壓低聲音說:“劉立柱走了快半年了。癌癥無情啊,人還不到三十歲,媳婦都沒娶上,就這么走了,丟下這么個老奶奶無依無靠。現在老奶奶的很多事,只有靠我們了。”
我怔住了。我沒料到,告示上寫的竟然是這個意思。
我和張老師同路,一邊走,他一邊跟我講有關劉立柱的事情。
劉立柱是農村人,父母死得早,只有奶奶一個親人。前幾年,他到城里來打工,掙了一點錢,就將老家的房子賣了,在城里開了一家餐館,將奶奶也接到城里來住。哪知道去年他患上了絕癥。為了治病,他耗盡了積蓄,連餐館也盤了出去。這時候他才醒悟過來;他的病是治不好的,離開這個世界是遲早的事情。他不敢將自己的病情告訴奶奶,卻為奶奶今后的生活擔心起來。他一死,奶奶怎么辦?將奶奶送回鄉下去吧,鄉下的房子已經賣了,回去了也無處安身;讓奶奶留在城里吧,奶奶沒有城市戶口,享受不了低保,他一死,奶奶就沒有了經濟來源,還怎么生活?思前想后,他停止了治療,用剩下的錢盤下了一家早餐店。他奶奶蒸包子拿手,這家店,可以作為奶奶的經濟來源和生活保障。
要讓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經營一家店鋪,這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店盤下后,劉立柱就開始帶著他的病歷,走訪附近的居民。他央求大家,在他死后,照顧他奶奶店里的生意,好讓他的奶奶能夠生活下去。之后,他又去找了居委會,央求居委會的大媽幫忙,如果他死了,不要將消息告訴他奶奶,就說他去北京開餐館了,請居委會大媽派人將他悄悄送去火化。他連火化和喪葬費都準備好了,交給了居委會。
劉立柱自知時日無多,一切后事安排妥當,他就回家收拾行李,告訴奶奶,他要去北京開餐館了,一兩年后他就回來接奶奶去北京。奶奶相信了,因為他當初盤出餐館時就是說要去外地發展。是奶奶親自送他去的車站。他只在車站兜了一圈,就出來了,奔了城外的西子河,跳河自殺了。
張老師說:“劉立柱死后,附近的居民記得他的托付,就都來照顧老奶奶的生意。這家店,掙夠老人家的生活費不是難事。但是,她店里的早餐只有包子,而有些人想吃別的東西,就會提些要求。那么大年紀的老人哪經得住勞累,起早蒸包子就夠難為她了,再做別的,我怕她累出個好歹來,所以我才以劉立柱的名義打印了那張告示。老人不識字,問我貼的啥。我說,所有的店都有店規,我也幫她擬了個店規。可還別說,真成店規了。那張紙貼出后,宋店里買早餐的,再沒人提別的要求,都只買包子。”
說到這里,張老師微微地笑了,那是一種欣慰,因為他所做的有了收獲。而我的心,卻沉甸甸的,既有感動,又有慚愧。我為剛才對那則告示以及對劉立柱的恣意猜測而心生愧疚。
第二天早晨,我專程去了那家早餐店,雖然它位于二環路,離我家有好幾站路。
我再一次認真地看了那張告示,近距離地看。因為近,告示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昨天沒能看清的字現在都看清楚了。那些字,字跡各不相同,顯然是不同的人寫上去的,那已不是告示,而是不同的顧客寫下的留言:
“奶奶說,因為地上有水她昨晚滑了一跤。她說沒摔著哪里,但畢竟上了年紀,大家記得今天別讓她太勞累。”
“拖把在門后,誰看到地上有水一定記得拖一下,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故。”
“今天奶奶有點兒鼻塞,好像感冒了,我幫她買了感冒藥,大家記得到時提醒她吃藥,一日三次,一次兩片。”
“店里的衛生許可證上次是誰去辦的?奶奶說她不記得副本放在哪里了,我今天幫她找也沒找到,大家想想轍。”
看著這一則則留言,我的眼睛濕潤了。奶奶已不再是劉立柱一個人的奶奶,而成了大家的奶奶。
我發現,到早餐店里來買早餐的人,并不是一進門就買早餐,他們總是先要與奶奶聊一會兒天,問一問她的身體狀況和生活情況,瑣碎而具體。這里看不到食客和店主間的買賣關系,看得到的,只是一幅幅其樂融融的親情圖。
環顧這小小的早餐店,我再也感覺不到它陳設的簡陋,再也沒覺得它早餐品種的單一,我感覺到的,是世間至真至善的愛意。我也學著別人的樣子,自己動手,去蒸籠里拿了包子,然后將包子錢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只鐵皮盒里。我從來都不喜歡吃包子,但這一次,我吃得那么香甜,每一口,都有愛意在流淌,一直淌到我心里,讓人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