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愿-中國新傳說
一
野豬坑的臺灣老兵周坤要回鄉定居了,這對周天保一家來說,可是件天大的喜事。
周坤在野豬坑是有名的血性男兒。1949年,國民黨從大陸潰退,“有槍便是草頭王”,誰能招募到足夠的兵員,誰就是部隊的長官。于是,周坤很快就成了“國軍”的連長,帶著一伙家鄉子弟兵撤退到了臺灣。從此,幾十年杳無音訊。周天保是周坤的親侄子,也是他在大陸唯一的親人,如今馬上就要骨肉團聚,周天保豈能不高興?
野豬坑是個旱死蛤蟆餓死跳蚤的窮山村。周天保一家擠在一間祖上留下的百年老屋里,雖說解決了溫飽,日子依然過得緊巴巴的。周坤海外闖蕩幾十年,無兒無女,即便不是身家百萬,至少也是小有積蓄。親叔叔回鄉定居,自然給天保窘迫的家境帶來一線希望。那天一大早,天保便帶著老婆孩子,一家人幾乎傾巢出動,樂顛顛地到縣城迎接周坤。
天保拖兒帶女趕到縣城,在一家普通賓館里,憑著照片認出了叔父:兩鬢斑白,鄉音未改,穿一件咖啡色的夾克衫,就像城里某機關守大門的一位普通老頭。他的所有“家當”,只是一個隨身攜帶的小小行李箱和一只牛皮小包。吃罷中午飯,已是日頭偏西,天保的孫子牛牛從未到過縣城,很想在賓館里住上一夜,開開“洋葷”,可太爺爺周坤卻說:“城里賓館哪有自己家舒服?還是趁早回去吧!”這也難怪,離鄉背井幾十年,誰不想盡快見到魂牽夢繞的家鄉?見叔叔思鄉心切,天保只好提起行李箱,帶著周坤直奔車站。牛牛剛想幫太爺爺拿過牛皮包,不料周坤急忙一把奪過,斜掛在自己腰間。天保狠狠盯了牛牛一眼,訓斥道:“大人的東西不要隨便亂動,真不懂事!”周坤尷尬地連聲說:“也沒什么貴重東西,很輕的!自己來,自己來!”到車站一看,不巧,回鎮里的末班車剛剛開走,這時,正好遇上一輛裝肥料回鎮里的農用車,司機也是野豬坑人,聽說周坤從臺灣回來,大度地說:“您老要是不嫌棄,我免費送您到家里!”“就這車?”天保猶豫了一下,“叔叔呀,您老可是幾十年沒回鄉,怎么說也得包個‘的士’回去,顯得風光風光不是?”“本鄉本土的,擺什么闊氣喲!省下的,還不都是自己的錢?”就這樣,一家人坐個破農用車,“嘟嘟嘟嘟”地回到了村里。
少小離鄉老大回,左鄰右舍紛紛前來湊個熱鬧。天保殺雞宰鵝,祭宗拜祖,一直忙到半夜。客人散去了,周坤這才把天保叫到跟前,從牛皮小包里取出一疊鈔票,說:“天保呀,叔叔在外漂泊半生,也沒很多積蓄,這3000元錢,你拿去,給家里人添置幾件衣服,買點生活必需品。”天保吸了口冷氣,心里暗想:那些從臺灣回來的,哪個不是送彩電冰箱金項鏈?雖說叔只是個退伍老兵,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老叔呀老叔,我可是你的親侄子哩!你離鄉背井幾十年,我和老爸替你盡孝道,給爺爺奶奶養老送終,四時祭祀,沒有功勞有苦勞,咳,3000元錢,虧你拿得出手!天保鼓起勇氣,試探著說;“叔呀,托共產黨的福,這些年倒也吃穿不愁,只是家里這幾間破房子……”“先對付一段時間,以后再想辦法吧!”“家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多一張桌子都沒地方放,總不能讓您老打地鋪睡吧?”“要不,先在正房邊上搭一間平房,我反正單身一人,能放下一張床也就行了。一家人團聚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日子即便苦點,我心里也甜吶!”話說到這分上,天保還能說什么?只好嘆了口氣,看著周坤把牛皮包壓在枕頭底下,天保心里說:沒想到,叔叔竟是個把銅錢看得比門板還大的“鐵公雞”。
二
第二天一早,周坤讓天保帶著他,在村子里到處游轉。當來到村后的野豬坑坑口時,周坤遙望對岸的牛牯崠,久久佇立著,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難忘的往事如驚濤拍岸,撞擊著他的心頭……
野豬坑和牛牯崠山水相鄰,一道深達三、四層樓高的天然溝壑,把兩村隔在了兩邊,溝東頭住的,大多姓吳;溝西住的,幾乎都姓周。溝壑上有座古老的石拱橋,成了吳姓人進城、趕圩的唯一通道;拱橋邊上是一條麻石水渠,牛牯崠上的清清山泉,從渠中潺潺流過,灌溉著野豬坑千頃良田。然而,民國38年,由山林權屬引發了一場大規模宗族械斗,雙方互有傷亡,使兩姓人形同水火,勢不兩立。
吳姓的領頭人吳宗權、吳宗漢兩兄弟,振臂一揮,把流向野豬坑的水路斷了,野豬坑千畝良田,一片焦枯。年方二十出頭的周坤,一怒之下,領著幾位后生把吳宗權一槍撂倒,隨即把石拱橋炸了,為周姓人出了口惡氣。吳宗權臨死之際留下遺囑:血海深仇,子孫銘記。同時,叮囑家人把他埋葬在牛牯崠高山之巔,他要親眼看見周坤一家斷子絕孫,永世不得翻身。為了避禍,周坤拉起一支隊伍,遠走他鄉。從此,牛牯崠人進城要多繞二十多里山路。解放后,兩村分屬兩個不同的鄉,由于交通原因,更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望著眼前殘敗的石橋墩,當年血腥械斗的場景歷歷在目,周坤心里不由一陣陣戰栗。他輕聲問道:“吳宗權后人怎么樣了?日子過得還好嗎?”“聽說他孫子當了村支書,生活嘛,有這幾座大山擋路,能好到哪里去?哼,這叫人作孽,天報應!”“罪過呀罪過!”周坤聲音有些哽咽。可天保并沒有理會周坤話里的意思,依然眉飛色舞地說:“叔呀,我和村里幾個長輩商量過,準備到祖墳前搞個隆重的‘豬羊祭’,讓吳姓人瞧瞧,也為周家列祖列宗長長臉!”“什么?‘豬羊祭’?你真的相信陰間有鬼魂?何必花這種冤枉錢往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人家都說你是條硬錚錚的鐵漢子,別忘了當年吳宗權臨死前是怎么說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這能花你幾個錢?”“你不懂,你不懂啊!”周坤搖了搖頭,把掛在腰間的牛皮小包拿在手中拍了拍,輕聲地說:“你知道這些年,我在臺灣是怎么走過來的嗎?”接著,周坤就講起了在臺灣那痛苦而難忘的往昔。
周坤到臺灣后,隨著所在部隊的裁撤,很快退伍了。那時節,流落臺北街頭的退伍老兵多如牛毛,處境十分艱難。周坤只好擺了個本小利薄的夜宵攤,維持生計。臺北天氣炎熱,他用薯粉加上一種叫“仙人草”的藥草,在沸水中熬制,冷卻后即成糕狀,再配以辣椒、蔥、姜等調料,這種叫“仙人凍”的小吃既清涼解毒,又嫩滑爽口,深受市民歡迎,一些同鄉老兵,更是常來光顧。后來,他又根據顧客的口味,不斷改進,在“仙人凍”中加入一些香料,風味更加獨特,因此生意頗為紅火。漸漸有了些積蓄后,他開了一個大排檔,專營“仙人凍”,同時請了當地一個叫阿秀的姑娘幫忙料理。兩人配合默契,日久生情,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誰料想,天有不測風云,就在這時,周坤的大排檔突遇一場飛來橫禍,有數十名顧客吃了“仙人凍”后又拉又吐,腹瀉不止,隨之而來的是顧客索賠,店被查封。大排檔本來就是小本生意,哪經得起這一折騰?周坤很快就陷入傾家蕩產的絕境,阿秀也離他而去。欲哭無淚的周坤百思不得其解,他深知餐飲行業最怕出衛生安全事故,所以制作過程中,對衛生要求十分嚴格,幾乎是無懈可擊,可為什么還會出這樣的事故?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想來想去,只怪自己時乖命蹇,祖宗不長眼。
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他只好四處給人幫傭、打小工,艱難度日……
天保見周坤對著手中的牛皮包久久凝視,心想:連孝敬祖宗的幾個小錢都舍不得,做侄子的還能沾你什么光?何必裝窮叫苦,在我面前訴說那么多?他忽然想起,老一輩客家人有個習慣,喜歡把生前積累的財富埋藏在地下,叫“藏窖”,據說,等人死了后,就可在陰間享用這些財富,或許叔叔是想“藏窖”吧。想到這里,天保打斷他的話頭,不無調侃地說:“你八十幾歲的人了,這里山風大,萬一受涼生病,可要花很多錢,到時你又要心疼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三
沒過幾天,就到了中秋節。天保慪了一肚子氣,他打定主意,并沒有像往年一樣割肉殺雞打酒買月餅,只是從自家魚塘里捕了一條草魚,外加芋頭蘿卜,簡簡單單地過了節。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月光下,吃著客家人最簡樸的“花生豆子幫擂茶”。天保滿肚子心事,一言不發,周坤卻樂呵呵地說:“月是故鄉明吶,天保呀,你知道嗎?今年的中秋節,可是我幾十年來過得最舒心的一天。一家團圓,叔知足了。”“是呀,我也知足!俗話說,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我天保生來就是這個命!”天保這么一說,周坤默然無語,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歡樂的氣氛頓時冷落了許多。
誰料想,第二天一早,周坤突然不見了,天保滿村找了個遍,直到日頭西斜,也沒見個人影。難道,叔父生氣走了?糟糕!這事萬一傳出去,說他為了一點財產,不顧親情把叔父逼走了,往后還怎么做人?天保頓時慌了手腳,他感到深深的內疚和自責。正當他惶惶不安時,村長急急忙忙來告訴他,村委會接到電話,說周坤在縣醫院,醫院已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天保嚇得雙腳打顫,跌跌撞撞地連夜趕到了縣醫院。
原來,周坤心臟病突發,生命垂危。而守候在周坤病床前的,是一位精瘦的中年漢子,他一見天保,連忙迎上前來,急切地問道:“你是天保叔?可把你盼來了!”這漢子似乎有些面熟,可天保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便疑惑地問:“你是……”“啊,我是牛牯崠的村支書,叫吳平。你不認識我?”吳平,不就是吳宗權的孫子嗎?他怎么來了?叔叔什么時候同他掛上了鉤?天保滿腹狐疑,一頭霧水。吳平忙把天保拉到一邊,講起了今天上午發生的事……
牛牯崠村委會正在開會,突然來了位風塵仆仆的耄耋老人,說他是繞了一個大圈,特地從縣城坐班車到鎮里,再步行幾十里山路趕來找吳平的。吳平好生奇怪,連忙問他有什么事?只見老人連連作揖:“吳書記,我是臺灣回來的周坤,特地來謝罪的!”“不敢當,不敢當!”吳平連忙把老人按在椅子上,“改朝換代都幾十年了,歷史上的恩怨,還要延續下去么?”聽說周坤從臺灣回來了,牛牯崠村民,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立時蜂擁而至。這其中,有不少人是來看稀奇、湊熱鬧的,而有些則是氣憤難平,只聽得人群中響起一陣陣怒喝:“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吳平呀,別忘了你爺爺是怎么死的,可不能輕饒了他!”老人“咚”的一聲,跪在地上,老淚縱橫:“鄉親們,我、我對不起大家,我贖、贖罪……”話沒說完,便頹然倒地。吳平慌了,急忙找擔架把老人抬到鎮衛生院,然后用救護車送到了縣醫院。
正敘說間,醫生急匆匆走過來,說老人急性心肌梗塞,唯一的方法就是盡快動手術,但這有很大風險,而且要花很大一筆錢,得家屬拿主意。天保連聲說:“醫生,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要盡力搶救,不管花多少錢,哪怕砸鍋賣鐵,我也要承擔。”就在這時,護士傳出話來,說病人已是垂危之際,他要見天保和吳平。兩人急忙走進病室,周坤斷斷續續地說:“天保呀,別、別花這個冤枉錢了。我八十多歲的人,禾老當割,知、知足了。”“錢財是身外之物,都什么時候了,你老怎么就看不透呢?”天保急得直跺腳。“叔還有個未了的心愿,死不瞑目呀!”“心愿?還有什么心愿?”周坤示意天保從枕下拿過牛皮包,顫巍巍地說:“你、你拿去看看吧。”天保接過牛皮包,打開一看,只見里頭除了三五百元現鈔外,只有薄薄的幾張紙。天保好生奇怪,取出一看,竟是一封淚跡斑斑的絕筆信,寫信人正是吳宗漢!
原來,就在周坤走后不久,吳宗漢也被國民黨拉了壯丁來到臺灣,退伍后定居在桃園。有一次,他來到臺北,聽鄉友們說起,臺北有一家專門賣家鄉風味小吃的大排檔,于是特地慕名前去品嘗。不料想,還未進門,老遠就看見周坤在吆喝張羅。頓時,舊仇重燃,于是,他買通了一個“爛仔”,暗中做了手腳,致使顧客吃了周坤店里的“仙人凍”后,又拉又吐。吳宗漢暗自得意。可萬萬沒料到,那個“爛仔”竟是黑社會分子,事成之后,就以此為把柄,無休止地對他進行敲詐。萬般無奈,他只好借高利貸來滿足對方的勒索,以至債臺高筑。走投無路之下,從十層樓頂縱身一跳,拋尸街頭。跳樓之前,他特地寫了一封遺書寄給周坤,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在遺書的結尾,他寫道:“見信之日,你我已是陰陽兩隔,一了百了。弟今日之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老天報應!俗話說,親不親,故鄉人。兄前程遠大,來日方長,但祈能以德報怨,吳、周兩家,干戈化玉帛。如有機會返回故里,務請帶給吳家后人一句話:冤家宜解不宜結,鬩墻相斗,自取滅亡……”
讀罷遺書,天保感慨唏噓,周坤淚水滂沱地說:“宗漢兄弟,你本不該走,是我害了你啊!”說著,周坤示意天保從牛皮包夾層里,取出一張銀行卡,“這張卡里有80萬元存款,是我全部的積蓄。我漂泊半生,省吃儉用,唯一的心愿,就是要親眼看見炸毀的大橋重新修建起來,一是對宗漢兄弟有個交待,二來也是向牛牯崠的鄉親贖罪。”聽完老人的敘說,吳平已是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周大爺,您的心意晚輩領了!一切都要朝前看,上輩人的恩怨,過去的就過去了。縣里已在兩鄉之間協調,村民們也正在籌集資金,建橋的事,很快就會有結果,您老就放心吧。”“好,這就好!”老人又拉住天保的手:“天保,我的好侄子,對不起你了!不是叔有錢不舍得花,做人得講良心。你、你多原諒……”聽著老人彌留之際的一席話,天保仿佛看見老人金子般的一顆心,剎那間什么都明白了。他泣不成聲:“叔,你別說了,侄兒不孝,是侄兒錯怪了你。我懂了,良心比什么都重要!這80萬元,我一定如數交到牛牯崠的村民手中。”天保話音剛落,只見老人面帶微笑,頭一歪,溘然而逝!
吳、周兩姓的村民們,為周坤老人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很快,一座雄偉的鋼筋混凝土大橋,像一道靚麗的彩虹,飛架在野豬坑和牛牯崠之間的溝壑上。野豬坑里,禾苗青青,牛牯崠上,汽車往來,兩村的村民們更是像兄弟一樣,你來我往。于是,人們把這座嶄新的大橋命名為“連心橋”,并在橋頭立了一塊碩大的石碑,留作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