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能力去喜歡
經(jīng)常聽人說:我喜歡的是……
唉,我覺得哈,你喜歡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如何去面對這份喜歡。
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能力去喜歡,是否有盡力去觸碰,是否有定力去堅守,是否有魄力去取舍,是否有權(quán)利去選擇。
喜歡就好好喜歡,別把執(zhí)著當(dāng)認真、放棄當(dāng)放下、隨意當(dāng)隨緣。
還有一句:
娑婆大夢,日日黃粱,若真的喜歡,就別抗拒遺憾。
1
老張給我打電話:喂,我心里頭很難受,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一邊罵街,一邊起床穿衣服、洗臉、訂機票……
他在重慶,我在濟南,凌晨四點。
人活一輩子,總會認識那么幾個王八蛋:和你說話不耐煩,和你吃飯不埋單,給你打電話不分時候,去你家里做客不換鞋,打開冰箱胡亂翻……在別人面前有素質(zhì)有品位,唯獨在你面前沒皮沒臉。
但當(dāng)你出事時,第一個沖上來維護你的,往往是這種王八蛋。
你失業(yè)他陪你喝酒罵街,你失戀他陪你熬夜抽煙。
你缺錢時,不用打招呼,他會自動雪中送炭。
你干架時,不用回頭,他自然脫掉上衣站在你旁邊……
這樣的蛋在我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老張是其中一只,見了就煩,不見就想,再見再煩……
好吧,其實于他而言,我亦是同樣的一只蛋。
飛機落地重慶江北機場時,我以為老張所謂的出去走走,是從朝天門碼頭走到解放碑。
打死我也沒想到,這一走就是4000公里,往返橫穿了整個中國。
更銷魂的是,直到39【第99句】:99公里走完,我也沒搞清楚他在為誰難受……
2
老張是重慶崽兒,和我同庚,比我瘋。
他是我重慶酒吧的合伙人,酒吧名叫末冬末秋,在重慶的酒吧界有三大特點最出名:最文藝,最賠錢,老板最瘋。
一句話:唱歌喝酒解放天性,掙錢賠錢聽天由命。
冤死我了,我是莫名其妙地成為老張的合伙人的。
有一回在觀音橋吃九宮格老灶火鍋,倆人都喝高了,他非要給我唱新寫的歌。重慶民間藏龍臥虎,誰能想到破破爛爛的火鍋店里居然還備著吉他,連變調(diào)夾都有。
老張掄起吉他,張嘴就唱……
他是個善于自我感動的人,帶著哭腔唱的。
一曲唱完,整個小火鍋店都被感動了,服務(wù)員在抽鼻,隔壁桌好乖好乖的重慶妹子在偷偷抹眼淚,火鍋店老板紅著眼圈沖進廚房又沖出廚房,親自送來了一盤毛肚。
老張很驕傲,夾起一片毛肚丟進嘴里大嚼。
他喝高了,忘了在鍋里涮涮再吃的……
我就算沒喝高,也不會攔著他的……
老張嚼著生毛肚,大著舌頭問我:這首歌怎么樣?
我注意力全在那片毛肚上,隨口答:爛!
他問:有多爛?
我說特別爛!
他不甘心地問我:你說的具體點兒嗦(重慶方言中的語氣助詞),到底是哪種爛?
毛肚看來很難嚼,他半天沒嚼爛……
我說:就是很不值錢的那種爛。
火鍋白氣騰騰,老張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眼淚嘩嘩的。
他一邊嚼著牛肚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問:那到底爛到什么程度嘛,到底值多少錢嘛?
他哭得像個精神病一樣……
全屋子的人都在敵視地看著我,好似我剛飛起一腳把一個無辜兒童踹下了水溝一樣。
我慌忙滿世界找老張的脖子,摟著他哄他,告訴他,這首歌最起碼值六位數(shù),好幾十萬呢。
我記得我好像安慰了他半天,還幫他把嘴里那塊生牛肚給摳了出來。
我們好像還很激動地擁抱,說了一鍋底感人肺腑的話。
然后就喝失憶了,其余的我完全記不起來了。
第二天酒醒,我哭著發(fā)現(xiàn)我卡上少了六位數(shù)的人民幣。
還是用手機銀行轉(zhuǎn)賬的!
好吧,人生已多風(fēng)雨,往事不要再提,反正從此我成了末冬末秋酒吧的老板之一,年年拿分紅,最多的一次有三位數(shù)……
總之一句話:打倒毛肚!
3
老張站在國內(nèi)到達出口,胡子拉碴,滿眼血絲。
我嚇了一跳,怎么瘦成這樣?怎么憔悴成這樣?
除了火鍋店那回之外,從來就沒見他皺過眉,他向來不都是傻樂傻樂的嗎?
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難受成這樣?
老張一臉?biāo)浪乜粗遥f:航班快起飛了,咱們走吧。
走什么走?我不是剛下飛機嗎?
我一頭霧水地被他從國內(nèi)到達拽到國內(nèi)出發(fā),辦票、過閘,坐上了重慶飛上海的航班。
我沒揍他,因為機票是他買的,而且他神情恍惚地說:
什么都別問,你就當(dāng)是陪我再瘋一次嘛。
說這話時,他望著忙忙碌碌的空姐,目光呆滯兩眼失神,落拓得一塌糊涂……
陪就陪,瘋就瘋,再怎么說,他也是條小生命。
那個空姐可能被他看毛了,走過來問:先生,有什么可以幫您的嗎?
他木呆呆地盯著人家不說話,睫毛都不帶動,白癡一樣。
丟死人了,我趕忙圓場:他想要條毯子。
起飛后,毯子送來了。老張蜷縮在座位里已經(jīng)沉沉睡去,腦袋縮在脖子里,耳朵里塞著耳機。
空姐小聲地問我:他還好嗎?
老張睡覺時是皺著眉頭的,額頭上深深的一個“川”字,嘴抿得緊緊的。
空姐端詳了他一會兒,細心地幫他蓋上毯子。
川航的空姐就是好看,好溫柔……
我眼饞,也想蓋毯子,但人家說:不好意思先生,已經(jīng)發(fā)完了。
我睡不著,看著老張的臉,數(shù)他的胡子。
這個瘋子是香港大學(xué)建筑學(xué)碩士,在當(dāng)酒吧老板之前,是個建筑師。
他曾是某設(shè)計院的青年骨干,設(shè)計建筑過馬來西亞蘭卡威的游艇碼頭、泰國清邁的六星級村莊度假酒店,曾參與設(shè)計過的國內(nèi)五星級酒店更是一長串。
有才之人難免狷狂,經(jīng)常聽說他為了一個設(shè)計方案和客戶對罵的橋段。重慶男人脾氣蠻,他敢指著客戶的鼻子喊“錘子”,說人家屁都不懂。
聽說他在英國利物浦大學(xué)做課程交換時也是這副狗脾氣,他一和人辯論起來就挽袖子拍桌子,導(dǎo)師都繞著他走,怕極了他的重慶花椒英語。
說來也奇怪,這么不會做人的一個人,生意卻不斷,很多客戶挨了罵還是樂意找他合作,夸他認真盡責(zé),有想法有創(chuàng)意。
總之,又瘋又軸的老張當(dāng)時是個運勢很好的建筑師。
正當(dāng)我們以為這顆業(yè)界的小太陽冉冉升起時,他自己當(dāng)后羿,把自個兒給射下來了。
都知道他瘋,但沒想到他會瘋到在事業(yè)黃金期辭了公職、停了工作室、推掉訂單,跑去開了一家酒吧。
酒吧叫末冬末秋,名字奇怪,位置奇怪,位于重慶江北的一個犄角旮旯里。
裝修也奇怪,古典又超前。
墻壁是極品毛竹,地板是清水金剛砂混凝土,桌子是從瀘沽湖千里迢迢運來的豬槽船,吧臺是整棵巨樹刨成的原木板,音響設(shè)備就算搬到人民大會堂里用也不寒磣……
總之,裝修的投入翻新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堂都足夠。
反正,裝修的投入給他二十年時間都回不了本。
建筑師老張投入了全部家產(chǎn)、全部精力,變身為酒吧老板。
還沒開業(yè)就知道一定會賠本的酒吧老板。
旁人只道他腦子壞了,我卻很欣賞他的這份瘋。
誰說只有朝九晚五的成功才是正確的人生?
他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又不是沒體驗過常規(guī)的人生,心智又不是不健全。人嘛,只要不傷天害理,只要對得起自己,只要不是盲目的沖動,干什么不行?
我專程跑去重慶給他加油,正碰見他在酒吧工地上搬磚,我?guī)退黄鸢幔铧c兒累出腰肌勞損。
我問:老張,不是有工人嗎?干嗎要咱自己親自上陣?
他說:磚頭是用來壘舞臺的,舞臺是用來彈琴唱歌的,將來舞臺上彈琴唱歌的是我,那舞臺也理應(yīng)是我自己壘嗦。
軸死你吧!全重慶數(shù)你最軸。
我陪著他操著瓦刀抹水泥。重慶熱,滿頭大汗,他又怪我技術(shù)不過關(guān),讓我走開。
我像個泥猴兒一樣蹲在一旁,滿身土。
工人們愜意地坐在一旁,抽煙聊天……
他這個老板撅著屁股揮舞瓦刀,嘴里還哼著歌,一邊哼歌,一邊回頭看我,神秘地笑笑,欲言又止地說:等到酒吧開業(yè)那天,我打算在這里辦一場盛大的……
盛大的什么?
他又不說了,撅著屁股,一邊抹水泥一邊哼歌,每哼幾句就給自己喝一聲彩:唱得好!……再來一個嘛!
我猜是一場盛大的民謠彈唱會,他自己的作品的發(fā)布會。
除了建筑師,老張還是個不錯的民謠歌手,常說此生除了愛蓋房子就是愛彈吉他,蓋過的房子和寫過的原創(chuàng)民謠一樣多。
可惜,住他房子的人比聽他歌的人多得多。
所以我猜,這家民謠酒吧應(yīng)該是他送給自己的一個舞臺。
多數(shù)人在二三十歲就死了,他們變成自己的影子,往后的生命只是不斷地重復(fù)自己。
而老張懶得重復(fù)自己,他在建筑行業(yè)小有成績后,抓住僅剩的青春來完成另外一個夢想,選擇繼續(xù)生長,他又有什么錯呢?
或許在旁人眼中,他簡直錯得一塌糊涂,為了開這家民謠酒吧,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據(jù)說親戚朋友全都不支持,只有女朋友支持他。
但壓力再大,人也有追夢的權(quán)利,老張的行為不為過。
開業(yè)那天的彈唱會再盛大也不為過,我等著他抱著吉他裸奔。
結(jié)果酒吧開業(yè)那天沒有個人彈唱會。
正常的開業(yè)而已,一點兒都不盛大。
或者說,本可以很盛大,結(jié)果沒盛大。
來的人巨多,大夏天的,都按請?zhí)蟠┝苏b,有些姑娘還是穿著婚紗一樣的晚禮服來的,結(jié)果什么意料之外的活動都沒有。
沒有抽獎沒有驚喜沒有特殊節(jié)目,老張也沒有搞作品匯報演出。
他端著杯子,只是一味傻樂傻樂地招呼人,挨個兒敬酒挨個兒干杯。他很快就喝大了,趴在舞臺上呼呼睡,像只小豬一樣。
眾人面面相覷,沒說什么,都散了,只剩我一個人坐在舞臺邊陪他。
他在睡夢中大笑,笑得哈哈的,笑得淌眼淚,也不知他夢見了什么。
我戳不醒他,任由他邊睡邊笑。
酒吧開業(yè)后的第二天,老張帶我去吃老灶火鍋,再次喝高,忘情高歌。
他涕淚橫流地嚼著生毛肚,我痛心疾首痛失六位數(shù)的人民幣。
那幾乎是我當(dāng)時一半的家產(chǎn)。
打倒毛肚!
酒吧開業(yè)四個月后的一天,他凌晨四點給我打電話,隔著半個中國對我說:喂,我心里頭很難受,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坐在重慶飛上海的航班上滿腹狐疑,他蜷縮在一旁沉睡。
插著耳機,死死地擰著眉頭。
4
飛機到站,老張睜開眼。
睡眼惺忪,木木呆呆地往外走,我擔(dān)心他撞到那個送毛毯的小空姐身上,拽了他一把。
他一腦袋撞到了艙門框上,然后貌似醒了一點兒。
他邊走邊揉腦袋,邊揉腦袋邊回頭,不停地回頭,依依不舍的,好像舍不得那個撞醒他的艙門框。
我們邊走廊橋邊打哈欠,一個打完,另一個跟上。
我問他接下來去哪兒。
他說:跑!
瘋子老張跑成了個風(fēng)一樣的男子,我跟在后面一邊狂奔一邊罵街。
跑出國內(nèi)到達又跑進國內(nèi)出發(fā),一路沖向辦票區(qū)。
他邊跑邊問我要走了身份證,一腦袋撞向值機柜臺,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又塞回來一張登機牌,拽起我繼續(xù)狂奔。我邊跑邊看,然后一口血沒噴出來!――上海飛重慶……
搞什么!怎么又要回去了!
滿世界的人都在看我,我想我的模樣一定很恐怖,全身的毛都是豎起來的,藏獒一樣,奔跑中狂哮的藏獒。
老張不解釋,只是扭頭喊:快跑!快起飛了!
我們是最后兩個登機的旅客。
還是剛才那架飛機。
一進艙門,我就揪住了老張的脖領(lǐng)子:有你這么散心的嗎?你個王八蛋給我解釋清楚!
他裝傻,左顧右盼地不說話,二人一路扭打著摔進了座位里。
尷尬死我了,剛才那個送毛毯的空姐看著我們直發(fā)愣。
她播報起飛前安全注意事項時不停地往我們這廂看,我猜她一定把我們當(dāng)成了兩個智商有問題的傻瓜。
又不是城市公交,智商沒問題怎么會往返著坐飛機玩兒……
果不其然,飛機還沒起飛,那個小空姐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了過來。
她禮貌地問:先生,還需要毛毯嗎?
我說謝謝不用,不麻煩您了。
她一定是覺察到老張不正常了,睫毛一動不動地盯著老張問那句話,壓根兒沒搭理我的回答。
老張不說話,奇怪地沉默著。那個小空姐也不再說話,只是仔細地看著他。
空氣在慢慢凝固,五秒、十秒……他們兩個人的對視幾乎快演化成一種僵持。
緊張死我了,這個小空姐一定是來刺探軍情的,她會不會當(dāng)我們是別有企圖的劫機犯,把我們扭送下飛機呢?她如果一會兒喊人來捆我們的話怎么辦?我是不是該沖上去捂住她的嘴?
沒人喊,也沒人扭送我們,那個小空姐和老張對視了一會兒,忽然走了。
她走出兩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轉(zhuǎn)回身來,按照航空禮儀沖著我們微微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
川航的空姐就是好看,好溫柔……
一直到飛機起飛,我才松下一口氣來。
一扭頭,心再度揪起來了!
老張,老張,你怎么了?
5
老張變身了!
幾個小時前,這瘋子還沉默寡言一臉?biāo)浪F(xiàn)在滿臉全是波漾。
他在笑,無聲地笑,不間斷地笑。
我無法描述清楚這種表情,不是開懷大笑,也不是難過苦笑,像是在嘔吐,又像是在哮喘式地呼吸,嚇人得很。
說來也奇怪,笑著笑著,血色一點點地恢復(fù)到他臉上,眉宇間的抑郁也在一點點退卻。
他邊笑邊看著我,開始時眼神是散的、神情是散的,漸漸地,凝聚成往日里那副傻樂傻樂的模樣。
笑到最后,過去的老張回來了。
他好像身心疲憊地去另外一個次元游蕩了一番,之后重新元神歸竅了。
我失聲道:老張,你跟我玩兒川劇變臉哪?!
他邊笑邊說:哦……
他說:別擔(dān)心,我快好了,馬上就不難受了。
他用手捏住臉,捏住笑意,冷不丁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捉住我的肩膀:大冰,感謝你陪我出來散心,多虧了你,老子快扛過去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王八蛋!誰他媽關(guān)心你難不難受,你這是演的哪一出?馬上給我解釋清楚,不然友盡,自此相忘于江湖!
老張說:大冰你冷靜,讓我想想該咋說……
黃昏已至,機窗外是橘黃色的云層,如廣袤的大平原一般,三萬英尺高空的平原。
老張拉下遮光板,遮住了橘黃色的平原。
這個水瓶座男人說,就先從末冬末秋酒吧講起吧。
老張說,末冬末秋是個夢,不是一個,是兩個。
一個是音樂夢。
沒錯,他做了這么多年建筑師,事業(yè)有成前途光明,但人到三十歲漸漸明白了什么是真正健全的成功,故而大膽地走出了這一步。
所有人都說這個民謠酒吧會賠錢,唯獨他自己不信,他不僅想靠這個酒吧謀一份溫飽體面的生活,更希望能有片自己選擇的土壤,讓自己的音樂發(fā)芽。
不是說興趣在哪里,人生就在哪里嗎?
不是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嗎?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信付出了努力沒有回報。
阻力很大。
所有的人都不支持他,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只王八蛋,叫大冰。
另外一個,叫佳佳。
佳佳是他的女朋友。
佳佳喜歡聽老張唱歌,眼神似水,溫柔得要死,聽多久都不厭。
兩個人約好了將來經(jīng)濟自由的那一天背著吉他浪蕩天涯,一個唱歌一個伴舞,有多遠走多遠……
多好的女孩子,溫柔懂事漂亮,總是給他打氣:老張,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開心,不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愛死她了,認定她是上天對他一個人的恩賜,故而小氣得連張照片都舍不得和別人分享。
別人問起來,他總是小氣地說她忙,沒時間。
佳佳確實太忙,需要常去外地,二人相處的時間很寶貴,老張舍不得拿出來和任何人分享。
包括他最好的王八蛋朋友大冰。
但佳佳再忙,每天都會和他煲電話粥,幫他給籌劃中的酒吧出謀劃策。
每次一回重慶,家都不回,拎著行李去找老張,進門就喊:酒吧進展得怎么樣了?
她心疼地捧著老張的手:石灰又燒著手嘍,你小心一點兒嘛……
說好了的,他親手去壘造舞臺,她永遠當(dāng)忠實的觀眾。
末冬末秋是他倆共同的夢想。
但佳佳并不知道,關(guān)于末冬末秋,老張還有一個夢想。
再瘋的男人也會遇到韁繩,老張的韁繩是佳佳,他不把她當(dāng)韁繩,只認定是吉他背帶,套得心甘情愿。
他打算在開業(yè)的當(dāng)天舉辦一場盛大的演出。
演出的中間,彈著吉他,向佳佳求婚。
戒指都準(zhǔn)備好了。
求婚的事情卻夭折了。
酒吧開業(yè)前的一天,佳佳的父母給老張打電話:小張,好久沒來家里吃飯了,明天過來一趟吧。
老張抱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站在門口:叔叔阿姨好,佳佳呢?
佳佳不在,這頓飯只有他們?nèi)齻€人吃。
飯吃到一半,老張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佳佳的父母是公務(wù)員,國家干部,措辭禮貌得很。
他們說:小張,你之前是個建筑師,年輕有為,好得很。現(xiàn)在馬上要是個酒吧老板了,聽說還要開始正式玩兒音樂,恭喜你,也好得很……
他們說:你就好好地開你的酒吧?(重慶方言中的語氣助詞),你和佳佳就算了吧。
他們勸老張:你也老大不小了,人到三十歲應(yīng)該求穩(wěn)定,不能亂折騰,明明那么有前途的事業(yè)你不去用心,開什么酒吧玩兒什么音樂?……
老張看著他們一張一合的嘴,聽到他們說:……我們就這么一個女兒,不見得要嫁得大富大貴,但起碼要嫁得有安全保障,可以嫁建筑師,嫁個開酒吧的?,一定不行!
他們說:小張你不用解釋,你也是有父母的人,你愿意你的父母為了你的婚事,一輩子提心吊膽心里頭不安寧嗎?
他們說:我們不是不懂愛情,但我們更懂生活,也更懂家庭。
老張走了很久,走到朝天門碼頭,坐在臺階上抽煙。
輪船的汽笛聲響過,佳佳的電話鈴聲響起。
她在電話里開心地嚷嚷著:一想到酒吧下個月就要開業(yè)了,心里就好高興啊。老張,你給酒吧寫首新歌吧,開業(yè)那天唱給我聽……
老張在電話里問:佳佳,如果有一天我因為某種原因放棄了寫歌唱歌,你會怎么看我?
佳佳笑,開玩笑說:那我就不愛你了唄,沒有勇氣追求理想的男人,我才不要呢……
她笑罵他:傻了嗎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腦殼都糊涂了?挺住哦!你不是說過嗎,自己年齡大了,再不抓住機會會后悔一輩子嗎?
她應(yīng)該還不知情。
她應(yīng)該沒想到,她的父母剛剛從老張那里拿到了一個分手的承諾。
6
飛機開始下降,起落架已經(jīng)放下。
小空姐在做安全提示,她慢慢地走過,邊走邊說:……請收起小桌板,座椅靠背請調(diào)直。
路過我們身畔時,沒等提示,老張自己抬起了遮光板。
漆黑的夜空,燈火璀璨的重慶,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微微的失重感,微微的耳鳴。
老張望著窗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開口問:火鍋店里唱的那首歌,你還記得嗎?
我說我記不得了,那天喝得有點兒多。
他輕輕點點頭,說:哦,沒關(guān)系,那首歌是寫給佳佳的。
我想了一會兒,扇了他一記耳光。
貨!我說,你個王八蛋!
他沒還手。
他捂著紅腫的臉,笑了一下。
他把耳機遞給我,我一把抓過來,把音量慢慢調(diào)大。
我低下頭聽歌,空姐應(yīng)該看不到。
佳佳,下次見面時給我微笑吧
想了這么久,沒有答案,就別逞強了
佳佳,我們都向爸爸媽媽認輸吧
我還有天涯,而他們,只有你啊
好吧佳佳,你可記得我醉了酒說的話
親手做一件屬于你的婚紗
好了佳佳,別再揭開你心口的傷疤
你再堅持一下,它很快就痊愈了
算了佳佳,別再接聽我酒后的電話
我再堅持一下,很快就把你忘了
其實末冬末秋酒吧開業(yè)那天,佳佳來了,穿著白色禮服,沒人認出她來,沒人知道她曾經(jīng)差點兒成為這家酒吧的老板娘。
老張敬酒到她面前,手心里塞給她一個小禮物。
不是戒指,是一個MP3,里面只有一首歌。
杯光盞影中,他們曾有過簡單的對話。
佳佳拽住他的袖口問:如果我肯放棄爸爸媽媽呢?
老張反問她:如果我肯放棄音樂和這家酒吧呢?
他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又把耳機輕輕塞進她的耳朵里。
他端起酒杯去給其他人敬酒,再回頭時,位置已經(jīng)空了。
自此再沒有見過佳佳。
四個月的時間,老張瘦了十幾斤。
哀莫大于心不死。
有些難過,難得難以言說,他沒和任何人訴說。
不停地說服自己,又不停地后悔,潮起潮落,每天都是世界末日。
終于有一天,他得知了佳佳重新談戀愛的消息。
據(jù)說不是父母安排的。
先是感覺有種終于解脫了的輕松,之后是翻天覆地的難過。
難過之后,他做了一個決定。
7
猛的一個顛簸,飛機落地了,跑道疾速后撤,機艙里的燈亮了。
我說:老張,我懂,你是想見佳佳最后一面。
他點點頭。
我搗了他一拳,說:我明白你為什么非要拽上我了……你這個瘋子也有脆弱的一面,拽我來當(dāng)擔(dān)架是吧――萬一挺不住了就往我身上靠?
他笑:唉,老子這不是沒倒嗎?
他喃喃地說:老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快放下了……
但是老張,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咱們到了上海不去找佳佳,機場大門都沒出就返程了?
還有,你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想通了,就放下了?
飛機靠在了停機坪,艙門打開舷梯接上,微涼的風(fēng)灌進機艙,人們開始起身。
老張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王八蛋慢慢地起身,仔細地整理好衣領(lǐng),之后邁步,隨著人流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看著他一晃一晃的肩膀……
機艙口處,老張停下腳步。
他側(cè)過頭,輕聲說:也祝你幸福……再見,佳佳。
那個小空姐一下子紅了眼圈。
她微微點了點頭。
禮貌地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