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原文及翻譯(世說新語文言文原文)
無論是雅量的隱忍,還是深情的恣肆,《世說新語》中的魏晉士人所表現出的,都是一種迷人的個性,自我的覺醒。正如殷浩回答桓溫所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記者/艾江濤
《世說新語》明刻本。《世說新語》是南朝宋時期產生的一部主要記述魏晉人物言談軼事的筆記小說(視覺中國)
從清議到清談
作家宗璞到晚年,仍能清晰記得父親馮友蘭1944年在西南聯大一次演講的題目。在那篇名為《論風流》的演講中,馮友蘭舉了《世說新語》中的許多例子,說明“真名士自風流”需要具備的幾個條件:玄心、洞見、妙賞、深情。我不知道,馮友蘭為何在那時做一次那樣的演講,但在抗戰的硝煙中,談論魏晉那個亂世之中士人的風度,倒是十分切題。
誕生于南朝劉宋時代的《世說新語》,主要記述東漢末年到東晉上層社會名士的言行,可謂一時代士族的精神圖卷。《世說新語》的成書并非偶然,在它之前,當時社會已流傳同樣記載人物逸事的《語林》和《郭子》。后來學者根據魯迅在《古小說鉤沉》中輯錄的條目,發現《語林》存世的185條內容,有64條被《世說新語》采納;《郭子》的84條,有74條被《世說新語》采用。
魏晉之際,何以會出現這么多記錄士人言談的書?在魯迅看來,這類“志人小說”的流行,與普通士人需要模仿高級士族的談吐舉止有很大關系,整部《世說新語》差不多是一部“名士底教科書”。崇拜和效仿名士風流,成為當時的社會風氣。《世說新語·企羨》記錄了這樣一則故事:孟昶還沒有顯貴時,家住京口。有一次看見王恭坐著高車,穿著鶴氅裘。當時下著零星小雪,孟昶在竹籬后偷看他,贊嘆道:“這真是神仙中人!”《后漢書》中對東漢末年太學生領袖郭泰的一則記錄,讀起來更夸張。郭泰一次在路上遇雨,把頭巾折下一角,世人紛紛效仿,故意折巾一角,號為“林宗巾”。
馮友蘭和宗璞父女,上世紀40年代,馮友蘭在西南聯大以魏晉士人風度為題材的演講《論風流》曾引起廣泛影響
要理解整個社會對名士的效仿之風,似乎還得回到漢末的清議。歷史學家賀昌群認為,“名士之名,起于桓帝時宦官政治高壓下的黨錮之禁”。士大夫階層與宦官集團在激烈的抗爭中,產生了褒揚同道、抨擊敵黨的強大輿論,是所謂“清議”。被對手抨擊為“結黨”的清議,是結盟一方的自我命名。正是清議帶來了“名士”稱謂的流行。
這場清議運動中,最有名的便是許劭兄弟定期舉辦的人物品評活動,由于這場品評朝野上層人物詩人風采、品行風貌的活動在每月初一舉行,被人們稱為“月旦評”。據說,無論是誰,一經許劭品評,便會身價倍增,就連曹操也拉著許劭評論,并得到“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著名評語。
只是,這類人物品評的“月旦評”何以成為一種政治斗爭的方式?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駱玉明向我解釋:“實際上它是士大夫階層用民間輿論的方式,對政治的一種影響力量。只是這種表達形式,在實際運作過程中,比我們看到戲劇性的文獻記載,遠為復雜,組合成分更多。”
在人物品評活動中,名士們同時也可能以儀表之美凸顯個人風采,求得社會聲譽。駱玉明引用余英時的觀點,認為背后的關鍵在于士大夫階層的自覺與個性的自覺:“士大夫逐漸成為一種特殊社會階層,最典型的是東晉高級門閥貴族,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需要以自身優越性與其他社會階層區分開來。很高的政治地位,強大的經濟基礎,或者更直接一點的軍事力量,經學傳統后來表現為玄學的文化優越性。所有優越性有一個更外在化的表達:風度、儀表。”
一部《世說新語》,也往往被人們視為“記錄魏晉清談之書”。從清議到清談,一字之差,背后卻蘊含了時代的變遷。上世紀40年代,陳寅恪在那篇著名的《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的論文中,便指出了這種變遷的緣由:“大抵清談之興起由于東漢末世黨錮諸名士遭政治暴力之摧壓,一變其指實之人物品題,而為抽象玄理之討論,啟自郭林宗,而成于阮嗣宗,皆避禍遠嫌,消極不與其時政治當局合作者也。”
在魏晉南北朝,這種已演變為玄學清談的內容,在陳寅恪看來,也有一個演變過程:“當魏末西晉時代即清談之前期,其清談乃當日政治上之實際問題,與其時士大夫之出處進退至有關系,蓋借此以表示本人態度及辯護自身立場者,非若東晉一朝即清談后期,清談只為口中或紙上之玄言,已失去政治上之實際性質,僅作名士身份之裝飾品者也。”
《世說新語·文學》中記錄了很多清談的具體場景。吏部尚書何晏家的一次清談,主人何晏先陳述自己的論點,然后由王弼逐條反駁,談興正濃的王弼后來干脆自問自答。從中人們可以看到,清談最基本的方式是客主論辯。另一次王濛家舉行的清談,謝安邀請大家逐一講解《莊子·漁父》篇的義理,然后提出疑問,發表見解,形式頗像今天的學術探討會。
清談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代表參與者高貴的身份與高雅的情趣,僅憑才思敏捷還不夠,還需要優美的談吐及藝術化的裝飾。《世說新語·品藻》中記錄了一則故事,丹陽尹劉惔一次到長史王濛那里清談,在他走后,王濛13歲的兒子問父親:“劉尹的談論和父親相比怎么樣?”王濛答:“要論音調的抑揚頓挫,言辭的優美,他不如我,至于一談就能切中玄理,這點卻比我強。”不僅如此,清談中還要用到一種標志性的道具:麈尾。據民國學人傅蕓子上世紀40年代在日本奈良正倉院看到的唐代實物,發現魏晉人清談所揮的麈尾,形狀如同羽扇,扇柄的左右傅以鹿尾上的毛,并非人們誤傳的拂塵。
《高逸圖》(局部),描繪魏晉時期竹林七賢的故事(視覺中國供圖)
玄學帶來的精神解放
清談與玄學往往聯系在一起,被稱為“玄學清談”。王弼少年天才,能言善辯,吏部尚書何晏見而稱奇,曾評價他:“后生可畏,這樣的人,可以一起談論天人之際了。”這則引自劉孝標《世說新語·文學》注解的材料,似乎很好地說明,以何晏、王弼為領袖,竹林七賢繼而倡之,被后人稱為“正始之風”的玄學清談,所談題目大致不出《老子》《莊子》《易經》(所謂“三玄”)的范圍。
名教與自然的關系,是玄學清談繞不開的重大命題。《世說新語·文學》記載了一則故事:阮宣子很有名望,太尉王夷甫見到他問道:“老子、莊子和儒家有什么異同?”阮宣子回答說:“將無同。”太尉很贊賞他的回答,調他來做下屬。世人稱他為“三語椽”。這一提問,在《晉書·阮籍傳》中,被進一步明確為“圣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乎?”按照晉人解釋,名教所以為名教,是以官長君臣之義為教,是入世求仕的人應該奉行的東西,與主張崇尚自然、避世不仕,剛好相反,如何能說相同?陳寅恪的解釋是,這不過是那些早年崇尚自然、棲隱不仕的人,后來變節,身居高位,不得不利用一已有舊說或發明一種新說,為自己的立場辯護罷了。
不僅如此,陳寅恪還詳細考察了玄學清談的另外一個重要話題:《四本論》。《世說新語·文學》篇中有一條關于這一話題的有趣記錄。鐘會想把自己著的《四本論》送給當時玄學領域最負聲望的嵇康讀一下,因擔心他辯難而無法應付,竟將書從門外遠遠扔進去,轉身跑走。劉孝標在此條注中引用《魏志》的話,告訴我們所謂“四本”,討論的是“才”(才能)與“性”(品質、操行)的關系,有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四種論點,故稱“四本”。陳寅恪發現,主張才性異與離的李豐和王廣,是與曹操一黨的人,才性同與合的傅嘏、鐘會則屬于與曹氏為敵的司馬氏的死黨,時人的玄學清談,有服務于政治論點的需要。
蔡邕,東漢名臣,文學家、書法家,才女蔡文姬之父(視覺中國供圖)
對陳寅恪以純政治性觀點解釋玄學清談的內容,一些學者并不認同。駱玉明便認為,“陳先生討論思想史、文化史問題,特別重視從政治立場談論問題,因為他本來便出生于一個政治性大家族,特別關心政治。但玄學清談有其自身價值,體現為人們對更為普遍性問題、更具超越性問題的關注和思考。倒也不是說玄學自身提供了一個多么偉大的思維系統,而在于形成了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思維空間,在這個空間當中,人可以選擇更多不同看待世界的維度和方法。從這個角度說,就是一個思想解放的過程”。
魏晉時期,人們對莊子《逍遙游》的新解釋,似乎最能說明玄學清談,如何真正帶給人們前所未有的精神解放。《世說新語·文學》篇記錄了一則這樣的故事,東晉高僧支遁注解《逍遙游》,卓然標新理于之前向秀、郭象的注解,士大夫們為之傾倒。王羲之原本不認識支遁,孫綽介紹他認識時,還頗為輕視,后因聽支遁論《逍遙游》,“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燦映發。王遂披襟解帶,流連不能已”。余嘉錫在這條記錄中,引劉孝標注,將向、郭和支遁的注解并列出來。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葛曉音發現,二者主要差別在于,“郭象仍拘守莊子的'無待于物’,而支遁則認為圣人'物物而不物于物’。因為實際上,完全無待于物是連圣人也做不到的,更何況憑借特權,不能舍棄一切物質享受的士大夫們?所以支遁將無待和有待等同起來,首先強調要'物物’,即憑借于物,有待于物;其次是在心理上不以物為物,把'物物’和'不物于物’等同起來”。
簡單來說,支遁理解的逍遙或自由,首先需要充分的物質基礎,但又要求士人們不要為這些物質滿足所羈絆。王羲之后來在《蘭亭序》中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正是對支遁新理的進一步發揮。如此一來,士人們可以隨遇而足,隨地而游,欣于所遇,足于所足,重要的是在一切物色景態中發現超越庸俗的一面,其精神境界之自由,可見一斑。
這種觀念,反映到外部世界,就是晉人對自然的發現,人們第一次開始以審美的眼光看待周圍的山水。
郭泰,又作郭太,東漢末年名士、太學生領袖,以品評人物而著稱(FOTOE供圖)
《世說新語·言語》篇多有時人對自然景致的妙評。顧愷之有次從會稽回來,人們問他那里的山川景色,他回答:“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這段出自著名畫家之口的景語,完全就是后世文人山水畫的意趣。書法家王獻之下面的一段話:“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同樣出名。
晉人對山水的清賞,與他們在其間發現的玄理妙悟不可分割。用駱玉明的話說,“人們在自然山水中體會到一種超越性的力量,這種力量與世界的永恒本真相關聯。一旦感受到這種力量,人們就超越了原有的鄙俗、污穢、局促不安”。
正因如此,書法家王徽之即使租住房屋,也要請家人在院子里種上竹子,并對人言:“何可一日無此君?”在另一則更有意味的材料中,詩人孫綽諷刺一位叫衛承的人說:“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怎么能寫好文章?”為何不關山水,便不能作文,孫綽的著眼點仍在于人身上那種超越性的氣質。這種氣質,經由玄學清談與自然的發現,在魏晉人那里,更多和山水聯系在了一起。
魏晉人的玄學清談,有時頗類似于希臘愛智者的思辯。有時,為了辯清一個問題,經常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甚至送了性命,此時的玄談自然不再是陳寅恪所謂的名士修飾。《世說新語·文學》篇記錄了一則故事,支遁去拜訪謝安,謝安年幼的侄子謝朗也在一旁,和支遁一起辯論玄理,異常激烈。謝朗的母親聽到了,擔心病體初愈的兒子不堪勞累,派人叫他進去,結果來人被謝安留下了。不久,王夫人只好親自出來說:“我早年寡居,一輩子的寄托,只在這孩子身上。”說完流著淚把兒子抱回去了。而在另一則記錄中,名士衛玠,由于通宵與人辯論,導致病情加重,不久便去世了。
名士的雅量與深情
在西南聯大上過聞一多課的學生,對他濃厚的名士派頭無不印象深刻。據說,他講楚辭一開頭總要說:“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稱名士。”這句話正出自《世說新語·任誕》篇。東晉大臣王恭曾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后人常說的一句話“是真名士自風流”,便順王恭這句話意思而來:名士風流,緣乎天性灑脫,情思高遠,不必以學問為前提。
只是,成為名士真的那么簡單嗎?或者說,在當時人眼中,成為名士還需要具備哪些條件呢?哲學家湯用彤1940年在《讀〈人物志〉》一文中說:“漢魏之際,在社會中據有位勢者有二。一為名士,蔡邕、王粲、夏侯玄、何晏等是也。一為英雄,劉備、曹操等是矣。”駱玉明在《〈世說新語〉精讀》一書中,列專章講述“英雄與名士”,他發現不同于英雄,名士的概念很難界定,更多時候,人們只能分析那個時代被稱為名士的人,來探尋名士的特征。
這些特征中,雅量頗為時人所重,《世說新語》中便專辟了一個門類談“雅量”。所謂“雅量”,是指寬宏的氣量,要求人們做到見喜不喜、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唯此才不失名士風度。
最有名的例子,是關于謝安的一條記錄。話說謝安正與客人下棋,一會兒謝玄在淝水戰場上派出的信使到了,謝安看完信后,默不作聲,繼續與人下棋。反倒是客人坐不住了,問戰場勝負情況,謝安這才神情淡然地回答:“孩子們大破賊兵。”
另一個故事中,顧雍在賓客滿座的情況下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于任上,雖然心里痛苦不堪,以至“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可始終控制住而在言談神色上沒有露出痕跡。
今人讀到這些故事時,多少有些難以理解,甚至覺得多少有些造作。情之為物,發乎天性,何故隱忍至此?況且,正如宗白華在《〈世說新語〉與晉人之美》中所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深情”,一部《世說》中,不也有大量任誕縱情的例子嗎?《世說新語·傷逝》篇便記錄了這樣一則故事:王戎的兒子死了,山簡去探望他,王戎悲痛難抑。山簡說:“一個懷抱中的嬰兒罷了,怎么能悲痛到這個地步!”王戎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山簡很敬佩他的話,更加為他悲痛。
晉人究竟如何調整雅量與深情這兩個看似頗為沖突的氣度,似乎還要回到那個時代對“情”的理解。原來在古人的傳統觀念中,“情”并非值得贊美,在儒道兩家那里,盡管論述角度有所不同,“圣人無情”論卻是主流觀點。至魏晉時,王弼提出“圣人有情”論,試圖使“圣人”這樣的理想化概念,與日常生活中的人情有所溝通。另一方面,漢末魏晉的戰亂頻仍,也讓他們看到生命的無常短促,時常發出“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感慨,也讓人們越來越重視情感的力量。
也就是說,在魏晉士人那里,原本就存在著兩種對待情感的觀念:一方面,傳統禮教、名士風度要求他們恪守雅量,隱忍過于放縱的情感;另一方面,亂世無常,新的思想,也讓他們在一些時候更愿意放縱自己的一往情深。
駱玉明特別舉了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對《世說新語·任誕》中關于阮籍一則故事的分析,來說明魏晉士人如何解決這種沖突。這則記錄是這樣說的,阮籍的嫂子有一次回娘家,阮籍去看她,跟她道別,有人責怪阮籍。阮籍說:“禮法難道是為我們這類人制定的嗎?”吉川幸次郎解釋:在阮籍這種人看來,禮雖然是一種社會性的必要,但并不為這種最優秀的人設置。某種程度上,這與前面王戎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有相通之處。那就是,在這些時代的精英分子或超精英分子眼中,無論縱情還是狂放,都在表明,他們理當享受更多的自由。
無論是雅量的隱忍,還是深情的恣肆,表現出來的都是一種迷人的個性,自我的覺醒,這也正是《世說新語·品藻》篇中,殷浩回答桓溫所言:“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只是,駱玉明提醒我,文學故事中的名士形象,有時并不真實。“因此我講起《世說新語》中名士的概念,首先強調,名士是有尊嚴的,并且準備為這種尊嚴付出最高代價。如果沒有這種準備,就沒有資格成為名士。禰衡也許是個很可笑的人,沒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卻通過對他人,尤其是曹操這樣人物的不屑,表現他的孤傲,終究成為名士。為什么?因為他能夠為所作一切付出代價。這種不可屈,來自人的本質。就像《紅樓夢》中的尤三姐,是一個墮落的女人,但她最后是高貴的,她告訴那些人,你有錢也罷,有勢也罷,我可以陪你玩,那是我樂意玩,如果有一天不樂意和你玩了,你就沒有資格。”
也許正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會為嵇康在臨刑前的神色自若、撫琴一曲,感到那份高貴的生命尊嚴。那才是我們不可追慕的魏晉風度。